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오월춘추

황성 2012. 5. 25. 09:56

吳越春秋


1.卷第一吳太伯傳

2.卷第二吳王壽夢傳壽夢元年

壽夢二年

壽夢五年

壽夢十六年

壽夢十七年

壽夢二十五年

諸樊元年

餘祭十二年

餘祭十三年

餘祭十七年

3.卷第三王僚使公子光傳二年

五年

八年

九年

十二年

十三年

4.卷第四闔閭內傳闔閭元年

闔閭二年

闔閭三年

闔閭五年

闔閭六年

闔閭九年

闔閭十年

5.卷第五夫差內傳十一年

十二年

十三年

十四年

二十年

二十三年

6.卷第六越王無余外傳

7.卷第七勾踐入臣外傳越王勾踐五年

8.卷第八勾踐歸國外傳勾踐七年

勾踐九年

9.卷第九勾踐陰謀外傳勾踐十年

勾踐十一年

勾踐十二年

勾踐十三年

10.卷第十勾踐伐吳外傳勾踐十五年

勾踐二十一年

勾踐二十四年

勾踐二十五年

勾踐二十六年

勾踐二十七年




        後 漢 趙 曄 撰

吳越春秋吳太伯傳第一


吳之前君太伯者,后稷之苗裔也。后稷其母台氏之女姜嫄,爲帝嚳元

妃。年少未孕,出游於野,見大人跡而觀之,中心歡然,喜其形像,

因履而踐之。身動,意若爲人所感。後妊娠。恐被淫泆之禍,遂祭祀

以求,謂無子履上帝之跡,天猶令有之。姜嫄怪而棄于阨狹之巷,牛馬過者折易而避之。復棄于林中,適會伐木之人多。復置于澤中冰上,衆鳥以羽覆之。后稷遂得不死。姜嫄以爲神,收而養之,長因名棄。爲兒時,好種樹禾、黍、桑、麻五 、相五土之宜,靑、赤、黃、黑,陵、水、高、下,粢、稷、黍、禾、蕖、麥、豆、稻,各得其理。堯遭洪水,人民泛濫,遂高而居。堯聘棄使敎民山居,隨地造區,硏營種之術。三年餘,行人無飢乏之色。乃拜棄爲農師,封之台,號爲后稷,姓姬氏。后稷就國爲諸侯。卒,子不窋立。遭夏氏世衰,失官奔戎狄之間。

其孫公劉,公劉慈仁,行不履生草,運車以避葭葦。公劉避夏桀於戎狄,變易風俗,民化其政。公劉卒,子慶節立。

其後八世而得古公亶甫。脩公劉后稷之業,積德行義,爲狄人所慕。薰鬻戎姤而伐之,古公事之以犬馬牛羊,其伐不止;事以皮幣、金玉重寶,而亦伐之不止。古公問何所欲?曰:欲其土地。古公曰:「君子不以養害害所養。國所以亡也而爲身害,吾所不居也。」古公乃杖策去邠,踰梁山而處岐周曰:「彼君與我何異?」邠人父子兄弟相帥,負老攜幼,揭釜甑而歸古公。居三月成城郭,一年成邑,二年成都,而民五倍其初。

古公三子,長曰太伯,次曰仲雍,雍一名吳仲,少曰季歷。季歷娶妻太任氏,生子昌。昌有聖瑞。古公知昌聖,欲傳國以及昌,曰:「興王業者,其在昌乎?」因更名曰季歷。太伯、仲雍望風知指,曰:「

歷者,適也。」知古公欲以國及昌。古公病,二人託名採藥於衡山,遂之荊蠻。斷髮文身,爲夷狄之服,示不可用。

古公卒,太伯、仲雍歸,赴喪畢,還荊蠻。國民君而事之,自號爲勾吳。吳人或問何像而爲勾吳,太伯曰:「吾以伯長居國,絶嗣者也,其當有封者,吳仲也。故自號勾吳,非其方乎?」荊蠻義之,從而歸之者千有餘家,共立以爲勾吳。數年之間,民人殷富。遭殷之末世衰,中國侯王數用兵,恐及於荊蠻,故太伯起城,周三里二百步,外郭三百餘里。在西北隅,名曰故吳,人民皆耕田其中。

古公病將卒,令季歷讓國於太伯,而三讓不受,故云太伯三以天下讓。於是季歷蒞政,脩先王之業,守仁義之道。季歷卒,子昌立,號曰西伯。遵公劉、古公之術業於養老,天下歸之。西伯致太平,伯夷自海濱而往。西伯卒,太子發立,任周召而伐殷,天下已安,乃稱王。追謚古公爲大王,追封太伯於吳。

太伯祖卒葬於梅里平墟。仲雍立,是爲吳仲雍。仲雍卒,子季簡、簡子叔達、達子周章、章子熊、熊子遂、遂子柯相、相子彊鳩夷、夷子餘喬疑吾、吾子柯廬、廬子周繇、繇子屈羽、羽子夷吾、吾子禽處,處子專、專子頗高、高子句畢立。是時,晉獻公滅周北虞虞公,以開晉之伐虢氏。畢子去齊、齊子壽夢立,而吳益彊,稱王。凡從太伯至壽夢之世,與中國時通朝會,而國斯霸焉。



吳越春秋吳王壽夢傳第二


壽夢元年


壽夢元年,朝周,適楚,觀諸侯禮樂。魯成公會於鍾離,深問周公禮

樂,成公悉爲陳前王之禮樂,因爲詠歌三代之風。壽夢曰:「孤在夷

蠻,徒以椎髻爲俗,豈有斯之服哉!」因歎而去,曰:「於乎哉,禮

也!」



壽夢二年


二年,楚之亡大夫申公巫臣適吳,以爲行人。敎吳射御,導之伐楚。楚莊王怒,使子反將,敗吳師。二國從斯結讎。於是吳始通中國而與諸侯爲敵。



壽夢五年


五年,伐楚,敗子反。



壽夢十六年


十六年,楚恭王怨吳爲巫臣伐之也,乃擧兵伐吳,至衡山而還。



壽夢十七年


十七年,壽夢以巫臣子狐庸爲相,任以國政。



壽夢二十五年


二十五年,壽夢病將卒。有子四人:長曰諸樊,次曰餘祭,次曰餘昧,次曰季札。季札賢,壽夢欲立之,季札讓,曰:「禮有舊制,奈何廢前王之禮,而行父子之私乎?」

壽夢乃命諸樊曰:「我欲傳國及札,爾無忘寡人之言。」諸樊曰:「

周之太王知西伯之聖,廢長立少,王之道興。今欲授國於札,臣誠耕於野。」王曰:「昔周行之德,加於四海,今汝於區區之國,荊蠻之鄕,奚能成天子之業乎?且今子不忘前人之言,必授國以次及于季札。」諸樊曰:「敢不如命?」

壽夢卒,諸樊以適長攝行事,當國政。



諸樊元年


吳王諸樊元年,已除喪,讓季札,曰:「昔前王未薨之時,嘗晨昧不

安,吾望其色也,意在於季札。又復三朝悲吟而命我曰:『吾知公子

札之賢,欲廢長立少。』重發言於口。雖然我心已許之,然前王不忍

行其私計,以國付我,我敢不從命乎?今國者,子之國也,吾願達前

王之義。」

季札謝曰:「夫適長當國,非前王之私,乃宗廟社稷之制,豈可變乎?」

諸樊曰:「苟可施於國,何先王之命有!太王改爲季歷,二伯來入荊蠻,遂城爲國,周道就成,前人誦之不絶於口,而子之所習也。」

札復謝曰:「昔曹公卒,廢存適亡,諸侯與曹人不義而立於國。子臧聞之,行吟而歸。曹君懼,將立子臧,子臧去之,以成曹之道。札雖不才,願附子臧之義。吾誠避之。」

吳人固立季札,季札不受而耕於野,吳人舍之。諸樊驕恣,輕慢鬼神,仰天求死。將死,命弟餘祭曰:「必以國及季札。」乃封季札於延陵,號曰延陵季子。



餘祭十二年


餘祭十二年,楚靈王會諸侯伐吳,圍朱方,誅慶封。慶封數爲吳伺祭

,故晉楚伐之也。吳王餘祭怒曰:「慶封窮來奔吳,封之朱方,以效

不恨士也。」卽擧兵伐楚,取二邑而去。



餘祭十三年


十三年,楚怨吳爲慶封故伐之,心恨不解,伐吳,至乾谿,吳擊之,

楚師敗走。



餘祭十七年


十七年,餘祭卒。餘昧立四年卒。欲授位季札,季札讓,逃去。曰:

「吾不受位明矣。昔前君有命,已附子臧之義。潔身淸行,仰高履尙

,惟仁是處,富貴之於我,如秋風之過耳。」遂逃歸延陵。吳人立餘

昧子州于,號爲吳王僚也。



吳越春秋王僚使公子光傳第三


二年


二年,王僚使公子光伐楚,以報前來誅慶封也。吳師敗而亡舟。光懼

,因捨,復得王舟而還。光欲謀殺王僚,未有所與合議,陰求賢,乃

命善相者爲吳市吏。



五年


五年,楚之亡臣伍子胥來奔吳。伍子胥者,楚人也,名員。員父奢,

兄尙。其前名曰伍擧。以直諫事楚莊王。

王卽位三年,不聽國政,沉湎於酒,淫於聲色。左手擁秦姬,右手抱越女,身坐鐘鼓之間而令曰:「有敢諫者,死!」於是伍擧進諫曰:「有一大鳥集楚國之庭,三年不飛亦不鳴。此何鳥也?」於是莊王曰:「此鳥不飛,飛則沖天;不鳴,鳴則驚人。」伍擧曰:「不飛不鳴,將爲射者所圖,絃矢卒發,豈得沖天而驚人乎?」於是莊王棄其秦姬越女,罷鐘鼓之樂;用孫叔敖任以國政。遂霸天下,威伏諸侯。

莊王卒,靈王立。建章華之臺。與登焉。王曰:「臺美。」伍擧曰:「臣聞國君服寵以爲美,安民以爲樂,克聽以爲聰,致遠以爲明。不聞以土木之崇高,蟲鏤之刻畫,金石之淸音,絲竹之凄唳以之爲美。前莊王爲抱居之臺,高不過望國氛,大不過容宴豆,木不妨守備,用不煩官府,民不敗時務,官不易朝常。今君爲此臺七年,國人怨焉,財用盡焉,年 敗焉,百姓煩焉,諸侯忿怨,卿士訕謗:豈前王之所盛,人君之美者耶?臣誠愚不知所謂也。靈王卽除工去飾,不遊於臺。由是伍氏三世爲楚忠臣。

楚平王有太子名建,平王以伍奢爲太子太傅,費無忌爲少傅。平王使無忌爲太子娶於秦,秦女美容,無忌報平王,曰:「秦女天下無雙,王可自取。」王遂納秦女爲夫人而幸愛之,生子珍;而更爲太子娶齊女。無忌因去太子而事平王。深念平王一旦卒而太子立,當害己也,乃復讒太子建。建母蔡氏無寵,乃使太子守城父,備邊兵。

頃之,無忌日夜言太子之短,曰:「太子以秦女之故,不能無怨望之心,願王自備。太子居城父將兵,外交諸侯,將入爲亂。」平王乃召伍奢而按問之。奢知無忌之讒,因諫之,曰:「王獨奈何以讒賊小臣而疏骨肉乎?」無忌承宴復言曰:「王今不制,其事成矣,王且見擒。」平王大怒,因囚伍奢,而使城父司馬奮揚往殺太子。奮揚使人前告太子急去,不然將誅。三月,太子奔宋。

無忌復言平王曰:「伍奢有二子,皆賢,不誅且爲楚憂。可以其父爲質而召之。」

王使使謂奢曰:「能致二子則生,不然,則死。」

伍奢曰:「臣有二子,長曰尙,少曰胥。尙爲人慈溫仁信,若聞臣召輒來。胥爲人少好於文,長習於武,文治邦國,武定天下,執綱守戾,蒙垢受恥,雖冤不爭,能成大事。此前知之士,安可致耶?」

平王謂伍奢之譽二子,卽遣使者駕駟馬,封函印綬往許召子尙、子胥。令曰:「賀二子父奢以忠信慈仁去難就免。平王內慚囚繫忠臣,外愧諸侯之恥,反遇奢爲國相,封二子爲侯,尙賜鴻都侯,胥賜蓋侯,相去不遠三百餘里。奢久囚繫,憂思二子,故遣臣來奉進印綬。」

尙曰:「父繫三年,中心切怛,食不甘味,嘗苦飢渴,晝夜感思,憂父不活,惟父獲免,何敢貪印綬哉?」

使者曰:「父囚三年,王今幸赦,無以賞賜,封二子爲侯。一言當至,何所陳哉?」

尙乃入報子胥,曰:「父幸免死,二子爲侯,使者在門,兼封印綬,汝可見使。」

子胥曰:「尙且安坐,爲兄卦之。今日甲子,時加於巳,支傷日下,氣不相受。君欺其臣,父欺其子。今往方死,何侯之有?」

尙曰:「豈貪於侯,思見父耳。一面而別,雖死而生。」

子胥曰:「尙且無往。父當我活,楚畏我勇,勢不敢殺;兄若誤往,必死不脫。」

尙曰:「父子之愛,恩從中出,徼倖相見,以自濟達。」

於是子胥歎曰:「與父俱誅,何明於世,冤讎不除,恥辱日大。尙從是往,我從是決。」

尙泣曰:「吾之生也,爲世所笑,終老地上,而亦何之?」不能報仇,畢爲廢物。汝懷文武,勇於策謀,父兄之讎,汝可復也。吾如得返,是天祐之,其遂沉埋,亦吾所喜。」

胥曰:「尙且行矣,吾去不顧,勿使臨難,雖悔何追!」

旋泣辭行,與使俱往。楚得子尙,執而囚之,復遣追捕子胥,胥乃貫弓執矢去楚。楚追之,見其妻。曰:「胥亡矣,去三百里。」使者追及無人之野,胥乃張弓布矢,欲害使者,使者俯伏而走。胥曰:「報汝平王,欲國不滅,釋吾父兄;若不爾者,楚爲墟矣。」使返報平王。王聞之,卽發大軍追子胥至江,失其所在,不獲而返。

子胥行至大江,仰天行哭林澤之中,言楚王無道,殺吾父兄,願吾因於諸侯以報讎矣。聞太子建在宋,胥欲往之。

伍奢初聞子胥之亡,曰:「楚之君臣,且苦兵矣。」

尙至楚就父,俱戮於市。

伍員奔宋,道遇申包胥,謂曰:「楚王殺吾兄父,爲之奈何?」申包胥曰:「於乎!吾欲敎子報楚,則爲不忠;敎子不報,則爲無親友也。子其行矣,吾不容言。」子胥曰:「吾聞父母之讎,不與戴天履地;兄弟之讎,不與同域接壤;朋友之讎,不與鄰鄕共里。今吾將復楚,辜以雪父兄之恥。」申包胥曰:「子能亡之,吾能存之;子能危之,吾能安之。」胥遂奔宋。

宋元公無信於國,國人惡之。大夫華氏謀殺元公,國人與華氏因作大亂。子胥乃與太子建俱奔鄭,鄭人甚禮之。太子建又適晉,晉頃公曰:「太子旣在鄭,鄭信太子矣。太子能爲內應而滅鄭,卽以鄭封太子。」太子還鄭,事未成,會欲私其從者,從者知其謀,乃告之於鄭。鄭定公與子産誅殺太子建。

建有子名勝,伍員與勝奔吳。到昭關,關吏欲執之,伍員因詐曰:「

上所以索我者,美珠也。今我已亡矣,將去取之。」關吏因舍之。

與勝行去,追者在後,幾不得脫。至江,江中有漁父乘船從下方泝水而上。子胥呼之,謂曰:「漁父渡我!」如是者再。漁父欲渡之,適會旁有人窺之,因而歌曰:

「日月昭昭乎侵已馳,與子期乎蘆之漪。」

子胥卽止蘆之漪。漁父又歌曰:

「日已夕兮,予心憂悲;月已馳兮,何不渡爲?事寖急兮,當奈何?」子胥入船。漁父知其意也,乃渡之千潯之津。

子胥旣渡,漁父乃視之有其飢色。乃謂曰:「子俟我此樹下,爲子取餉。」漁父去後,子胥疑之,乃潛身於深葦之中。有頃,父來,持麥飯、鮑魚羹、盎漿,求之樹下,不見,因歌而呼之,曰:「蘆中人,蘆中人,豈非窮士乎?」如是至再,子胥乃出蘆中而應。漁父曰:「

吾見子有飢色,爲子取餉,子何嫌哉?」子胥曰:「性命屬天,今屬丈人,豈敢有嫌哉?」

二人飮食畢,欲去,胥乃解百金之劍以與漁者:「此吾前君之劍,中有七星,價直百金,以此相答。」漁父曰:「吾聞楚之法令:得伍胥者,賜粟五萬石,爵執圭,豈圖取百金之劍乎?」遂辭不受。謂子胥曰:「子急去勿留,且爲楚所得?」子胥曰:「請丈人姓字。」漁父曰:「今日凶凶,兩賊相逢,吾所謂渡楚賊也。兩賊相得,得形於黙,何用姓字爲?子爲蘆中人,吾爲漁丈人,富貴莫相忘也。」子胥曰:「諾。」旣去,誡漁父曰:「掩子之盎漿,無令其露。」漁父諾。子胥行數步,顧視漁者已覆船自沉於江水之中矣。

子胥黙然,遂行至吳。疾於中道,乞食溧陽。適會女子擊綿於瀨水之上,筥中有飯。子胥遇之,謂曰:「夫人可得一餐乎?」女子曰:「

妾獨與母居,三十未嫁,飯不可得。」子胥曰:「夫人賑窮途少飯,亦何嫌哉?」女子知非,人,遂許之,發其簞筥,飯其盎漿,長跪而與之。子胥再餐而止。女子曰:「君有遠逝之行,何不飽而餐之?」子胥已餐而去,又謂女子曰:「掩夫人之壺漿,無令其露。」女子歎曰:「嗟乎!妾獨與母居三十年,自守貞明,不願從適,何宜饋飯而與丈夫?越虧禮儀,妾不忍也。子行矣。」子胥行,反顧,女子已自投於瀨水矣。」於乎!貞明執操,其丈夫女哉!

子胥之吳,乃被髮佯狂,跣足塗面,行乞於市,市人觀罔有識者。翌日,吳市吏善相者見之,曰:「吾之相人多矣,未嘗見斯人也,非異國之亡臣乎?」乃白吳王僚,具陳其狀。「王宜召之。」王僚曰:「

與之俱入。」

公子光聞之,私喜曰:「吾聞楚殺忠臣伍奢,其子子胥勇而且智,彼必復父之讎來入於吳。」陰欲養之。

市吏於是與子胥俱入見王,王僚怪其狀偉:身長一丈,腰十圍,眉間一尺。王僚與語三日,辭無復者。王曰:「賢人也!」子胥知王好之,每入語語,遂有勇壯之氣,稍道其讎,而有切切之色。王僚知之,欲爲興師復讎。

公子謀殺王僚,恐子胥前親於王而害其謀,因讒「伍胥之諫伐楚者,非爲吳也,但欲自復私讎耳。王無用之。」

子胥知公子光欲害王僚,乃曰:「彼光有內志,未可說以外事。」入見王僚,曰:「臣聞諸侯不爲匹夫興師用兵於比國。」王僚曰:「何以言之?」子胥曰:「諸侯專爲政,非以意救急後興師。今大王踐國制威,爲匹夫興兵,其義非也。臣固不敢如王之命。」吳王乃止。

子胥退耕於野,求勇士薦之公子光,欲以自媚。乃得勇士專諸。

專諸者,堂邑人也。伍胥之亡楚如吳時,遇之於途。專諸方與人鬥,將就敵,其怒有萬人之氣,甚不可當。其妻一呼卽還。子胥怪而問其狀:「何夫子之怒盛也,聞一女子之聲而折道,寧有說乎?」專諸曰:「子視吾之儀,寧類愚者也?何言之鄙也?夫屈一人之下,必伸萬人之上。」子胥因相其貌:碓顙而深目,虎膺而熊背,戾於從難。知其勇士,陰而結之,欲以爲用。遭公子光之有謀也,而進之公子光。

光旣得專諸而禮待之。公子光曰:「天以夫子輔孤之失根也。」專諸曰:「前王餘昧卒,僚立自其分也。公子何因而欲害之乎?」光曰:「前君壽夢有子四人:長曰諸樊,則光之父也;次曰餘祭;次曰餘昧?次曰季札。札之賢也,將卒,傳付適長,以及季札。念季札爲使亡在諸侯未還,餘昧卒,國空,有立者適長也,適長之後,卽光之身也。今僚何以當代立乎?吾力弱無助,於掌事之間,非用有力徒能安吾志。吾雖代立,季子東還,不吾廢也。」專諸曰:「何不使近臣從容言於王側,陳前王之命,以諷其意,令知國之所歸。何須私備劍士,以捐先王之德?」光曰:「僚素貪而恃力,知進之利,不睹退讓。吾故求同憂之士,欲與之幷力。惟夫子詮斯義也。」專諸曰:「君言甚露乎,於公子何意也?」光曰:「不也,此社稷之言也,小人不能奉行,惟委命矣。」專諸曰:「願公子命之。」公子光曰:「時未可也。」專諸曰:「凡欲殺人君,必前求其所好。吳王何好?」光曰:「

好味。」專諸曰:「何味所甘?」光曰:「好嗜魚之炙也。」專諸乃去,從太湖學炙魚,三月得其味,安坐待公子命之。



八年


八年,僚遣公子伐楚,大敗楚師。因迎故太子建母於鄭,鄭君送建母

珠玉簪珥,欲以解殺建之過。



九年


九年,吳使光伐楚,拔居巢、鍾離。吳所以相攻者,初,楚之邊邑胛梁之女與吳邊邑處女蠶,爭界上之桑,二家相攻,吳國不勝,遂更相伐,滅吳之邊邑。吳怒,故伐楚,取二邑而去。



十二年


十二年,冬,楚平王卒。伍子胥謂白公勝曰:「平王卒,吾志不悉矣

!然楚國有,吾何憂矣?」白公黙然不對。伍子胥坐泣於室。



十三年


十三年,春,吳欲因楚葬而伐之,使公子蓋餘、燭傭以兵圍楚,使季

札於晉,以觀諸侯之變。楚發兵絶吳後,吳兵不得還。於是公子光心

動。伍胥知光之見機也,乃說光曰:「今吳王伐楚,二弟將兵,未知

吉凶,專諸之事於斯急矣。時不再來,不可失也。」於是公子見專諸

曰:「今二弟伐楚,季子未還,當此之時,不求何獲?時不可失。且

光眞王嗣也。」專諸曰:「僚可殺也,母老子弱,弟伐楚,楚絶其後。方今吳外困於楚,內無骨鯁之臣,是無如我何也。」

四月,公子光伏甲士於窋室中,具酒而請王僚。僚白其母,曰:「公子光爲我具酒來請,期無變悉乎?」母曰:「光心氣怏怏,常有愧恨之色,不可不愼。」王僚乃被棠銕之甲三重,使兵衛陳於道,自宮門至於光家之門,階席左右皆王僚之親戚,使坐立侍,皆操長戟交軹。酒酣,公子光佯爲足疾,入窋室裹足,使專諸置魚腸劍炙魚中進之。旣至王僚前,專諸乃擘炙魚,因推匕首,立戟交軹倚專諸胸,胸斷臆開,匕首如故,以刺王僚,貫甲達背,王僚旣死,左右共殺專諸,衆士擾動,公子光伏其甲士以攻僚衆,盡滅之。遂自立,是爲吳王闔閭也。乃封專諸之子,拜爲客卿。

季札使還至吳,闔閭以位讓,季札曰:「苟前君無廢,社稷以奉,君也。吾誰怨乎?哀死待生,以俟天命。非我所亂,立者從之,是前人之道,」命哭僚墓,復位而待。

公子蓋餘、燭傭二人將兵遇圍於楚者,聞公子光殺王僚自立,乃以兵降楚,楚封之於舒。



吳越春秋闔閭內傳第四


闔閭元年


闔閭元年,始任賢使能,施恩行惠,以仁義聞於諸侯。仁未施,恩未

行,恐國人不就,諸侯不信,乃擧伍子胥爲行人,以客禮事之而與謀

國政。闔閭謂子胥曰:「寡人欲彊國霸王,何由而可?」伍子胥膝進

垂淚頓首曰:「臣楚國之亡虜也。父兄棄捐,骸骨不葬,魂不血食。

蒙罪受辱來歸命於大王,幸不加戮,何敢與政事焉?」闔閭曰:「非

夫子,寡人不免於縶禦之使;今幸奉一言之敎,乃至於斯。何爲中道生進退耶?」子胥曰:「臣聞謀議之臣,何足處於危亡之地,然憂除事定,必不爲君主所親。」闔閭曰:「不然。寡人非子無所盡議,何得讓乎?吾國僻遠,顧在東南之地,險阻潤濕,又有江海之害;君無守禦,民無所依;倉庫不設,田疇不墾。爲之奈何?」子胥良久對曰:「臣聞治國之道,安君理民是其上者。」闔閭曰:「安君治民,其術奈何?」子胥曰:「凡欲安君治民,興霸成王,從近制遠者,必先立城郭,設守備,實倉廩,治兵庫。斯則其術也。」闔閭曰:「善。夫築城郭,立倉庫,因地制宜,豈有天氣之數以威鄰國者乎?」子胥曰:「有。」闔閭曰:「寡人委計於子。」

子胥乃使相土嘗水,象天法地,造築大城。周迴四十七里,陸門八,以象天八風,水門八,以法地八聰。築小城,周十里,陵門三,不開東面者,欲以絶越明也。立閶門者,以象天門通閶闔風也。立蛇門者,以象地戶也。闔閭欲西破楚,楚在西北,故立閶門以通天氣,因復名之破楚門。欲東幷大越,越在東南,故立蛇門以制敵國。吳在辰,其位龍也,故小城南門上反羽爲兩鯢鱙以象龍角。越在巳地,其位蛇也,故南大門上有木蛇,北向首內,示越屬於吳也。

城郭以成,倉庫以具,闔閭復使子胥、屈蓋餘、燭傭習術戰騎射御之巧,未有所用,請干將鑄作名劍二枚。干將者,吳人也,與歐冶子同師,俱能爲劍。越前來獻三枚,闔閭得而寶之,以故使劍匠作爲二枚:一曰干將,二曰莫耶。莫耶,干將之妻也。

干將作劍,來五山之鐵精,六合之金英。候天伺地,陰陽同光,百神臨觀,天氣下降,而金鐵之精不銷淪流,於是干將不知其由。莫耶曰:「子以善爲劍聞於王,使子作劍,三月不成,其有意乎?」干將曰:「吾不知其理也。」莫耶曰:「夫神物之化,須人而成,今夫子作劍,得無得其人而後成乎?」干將曰:「昔吾師作冶,金鐵之類不銷,夫妻俱入冶爐中,然後成物。至今後世,卽山作冶,麻絰葌服,然後敢鑄金於山。今吾作劍不變化者,其若斯耶?」莫耶曰:「師知爍身以成物,吾何難哉!」於是干將妻乃斷髮剪爪,投於爐中,使童女童男三百人鼓橐裝炭,金鐵乃濡。遂以成劍,陽曰干將,陰曰莫耶,陽作龜文,陰作漫理。

干將匿其陽,出其陰而獻之。闔閭甚重。旣得寶劍,適會魯使季孫聘於吳,闔閭使掌劍大夫以莫耶獻之。季孫拔劍之,鍔中缺者大如黍米。歎曰:「美哉,劍也!雖上國之師,何能加之!夫劍之成也,吳霸;有缺,則亡矣。我雖好之,其可受乎?」不受而去。

闔閭旣寶莫耶,復命於國中作金鉤。令曰:「能爲善鉤者,賞之百金。」吳作鉤者甚衆。而有人貪王之重賞也,殺其二子,以血舋金,遂成二鉤,獻於闔閭,詣宮門而求賞。王曰:「爲鉤者衆而子獨求賞,何以異於衆夫子之鉤乎?」作鉤者曰:「吾之作鉤也,貪而殺二子,舋成二鉤。」王乃擧衆鉤以示之:「何者是也?」王鉤甚多,形體相類,不知其所在。於是鉤師向鉤而呼二子之名:「吳鴻,扈稽,我在於此,王不知汝之神也。」聲絶於口,兩鉤俱飛著父之胸。吳王大驚,曰:「嗟乎!寡人誠負於子。」乃賞百金。遂服而不離身。

六月,欲用兵,會楚之白喜來奔。吳王問子胥曰:「白喜何如人也?」子胥曰:「白喜者,楚白州犂之孫。平王誅州犂,喜因出奔,聞臣在吳而來也。」闔閭曰:「州犂何罪?」子胥曰:「白州犂,楚之左尹,號曰郤宛,事平王,平王幸之,常與盡日而語,襲朝而食。費無忌望而妒之,因謂平王曰:『王愛幸宛,一國所知,何不爲酒一至宛家,以示群臣於宛之厚?』平王曰:『善,』乃具酒於郤宛之舍。無忌敎宛曰:『平王甚毅猛而好兵,子必前陳兵堂下、門庭。』宛信其言,因而爲之。及平王往而大驚,曰:『宛何等也?』無忌曰:『殆且有簒殺之憂,王急去之!事未可知。』平王大怒,遂誅郤宛。諸侯聞之,莫不歎息。喜聞臣在吳,故來。請見之。」

闔閭見白喜而問曰:「寡人國僻遠,東濱海。側聞子前人爲楚荊之暴怒,費無忌之讒口,不遠吾國而來於斯將何以敎寡人?」喜曰:「楚國之失虜,前人無罪,橫被暴誅。臣聞大王收伍子胥之窮厄,不遠千里故來歸命。惟大王賜其死。」闔閭傷之,以爲大夫,與謀國事。

吳大夫被離承宴問子胥曰:「何見而信喜?」子胥曰:「吾之怨與喜同。子不聞河上歌乎?『同病相憐,同憂相救。』驚翔之鳥,相隨而集;瀨下之水,因復俱流;胡馬望北風而立,越鷰向日而熙。誰不愛其所近,悲其所思者乎?」被離曰:「君之言外也,豈有內意以決疑乎?」子胥曰:「吾不見也。」被離曰:「吾觀喜之爲人,鷹視虎步,專功擅殺之性,不可親也。」子胥不然其言,與之俱事吳王。



闔閭二年


二年,吳王前旣殺王僚,又憂慶忌之在鄰國,恐合諸侯來伐。問子胥

曰:「昔專諸之事,於寡人厚矣。今聞公子慶忌有計於諸侯,吾食不

甘味,臥不安席,以付於子。」

子胥曰:「臣不忠無行,而與大王圖王僚於私室之中,今復欲討其子,恐非皇天之意。」

闔閭曰:「昔武王討,紂而後殺武庚,周人無怨色。今若斯議,何乃天乎?」

子胥曰:「臣事君王,將遂吳統,又何懼焉?臣之所厚,其人者,細人也。願從於謀。」

吳王曰:「吾之憂也,其敵有萬人之力,豈細人之所能謀乎?」

子胥曰:「其細人之謀事,而有萬人之力也。」

王曰:「其爲何誰?子以言之。」

子胥曰:「姓要名離。臣昔嘗見曾折辱壯士椒丘訢也。」

王曰:「辱之奈何?」

子胥曰:「椒丘訢者,東海上人也。爲齊王使於吳,過淮津,欲飮馬於津。津吏曰:『水中有神,見馬卽出,以害其馬。君勿飮也。』訢曰:『壯士所當,何神敢干?』乃使從者飮馬於津,水神果取其馬,馬沒。椒丘訢大怒,袒裼持劍入水,求神決戰?連日乃出,眇其一目。遂之吳,會於友人之喪。訢恃其與水戰之勇也,於友人之喪席而輕傲於士大夫,言辭不遜,有陵人之氣。要離與之對坐。合坐不忍其溢於力也,時要離乃挫訢曰:『吾聞勇士之鬥也,與日戰不移表,與神鬼戰者不旋踵,與人戰者不達聲。生往死還,不受其辱。今子與神鬥於水,亡馬失御,又受眇目之病,形殘名勇,勇士所恥。不卽喪命於敵而戀其生,猶傲色於我哉!』於是椒丘訢卒於詰責,恨怒並發,暝卽往攻要離。於是要離席闌至舍,誡其妻曰:『我辱勇士椒丘訢於大家之喪,餘恨蔚恚,暝必來也,愼無閉吾門。』至夜,椒丘訢果往。見其門不閉,登其堂不關,入其室不守,放髮僵臥,無所懼。訢乃手劍而捽要離,曰:『子有當死之過者三,子知之乎?』離曰:『不知。』訢曰:『子辱我於大家之衆,一死也;歸不關閉,二死也;臥不守御,三死也。子有三死之過,欲無得怨。』要離曰:『吾無三死之過,子有三不肖之愧,子知之乎?』訢曰:『不知。』要離曰:『吾辱子於千人之衆,子無敢報,一不肖也;入門不咳,登堂無聲,二不肖也;前拔子劍,手挫捽吾頭,乃敢大言,三不肖也。子有三不肖而威於我,豈不鄙哉?』於是椒丘訢投劍而嘆曰:『吾之勇也,人莫敢眥占者,離乃加吾之上,此天下壯士也。』臣聞要離若斯,誠以聞矣。」

吳王曰:「願承宴而待焉。」

子胥乃見要離曰:「吳王聞子高義,惟一臨之。」乃與子胥見吳王。

王曰:『子何爲者?」要離曰:「臣國東千里之人,臣細小無力,迎風則僵,負風則伏。大王有命,臣敢不盡力!」吳王心非子胥進此人,良久黙然不言。要離卽進曰:「大王患慶忌乎?臣能殺之。」王曰:「慶忌之勇,世所聞也。筋骨果勁,萬人莫當。走追奔獸,手接飛鳥,骨騰肉飛,拊膝數百里。吾嘗追之於江,駟馬馳不及,射之闇接,矢不可中。今子之力不如也。」要離曰:「王有意焉,臣能殺之。」王曰:「慶忌明智之人,歸窮於諸侯,不下諸侯之士。」要離曰:「臣聞安其妻子之樂,不盡事君之義,非忠也;懷家室之愛,而不除君之患者,非義也。臣詐以負罪出奔,願王戮臣妻子,斷臣右手,慶忌必信臣矣。」王曰:「諾。」

要離乃詐得罪出奔,吳王乃取其妻子,焚棄於市。

要離乃奔諸侯而行怨言,以無罪聞於天下。遂如衛,求見慶忌。見曰:「闔閭無道,王子所知。今戮吾妻子,焚之於市,無罪見誅。吳國之事,吾知其情,願因王子之勇,闔閭可得也。何不與我東之於吳?」慶忌信其謀。

後三月,揀練士卒,遂之吳。將渡江於中流,要離力微,坐與上風,因風勢以矛鉤其冠,順風而刺慶忌,慶忌顧而揮之,三捽其頭於水中,乃加於膝上,「嘻嘻哉!天下之勇士也!乃敢加兵刃於我。」左右欲殺之,慶忌止之,曰:「此是天下勇士。豈可一日而殺天下勇士二人哉?」乃誡左右曰:「可令還吳,以旌其忠。」於是慶忌死。

要離渡至江陵,愍然不行。從者曰:「君何不行?」要離曰:「殺吾妻子,以事吾君,非仁也;爲新君而殺故君之子,非義也。重其死,不貴無義。今吾貪生棄行,非義也。夫人有三惡以立於世,吾何面目以視天下之士?」言訖遂投身於江,未絶,從者出之。要離曰:「吾寧能不死乎?」從者曰:「君且勿死,以俟爵祿。」要離乃自斷手足,伏劍而死。



闔閭三年


三年,吳將欲伐楚,未行。伍子胥、白喜相謂曰:「吾等爲王養士,

畫其策謀,有利於國,而王故伐楚。出其令,託而無興師之意,奈何

?」有頃,吳王問子胥、白喜曰:「寡人欲出兵於二子,何如?」子胥、白喜對曰:「臣願用命。」吳王內計二子皆怨楚,深恐以兵往破滅而已。登臺向南風而嘯,有頃而嘆,群臣莫有曉王意者。子胥深知王之不定,乃薦孫子於王。

孫子者,名武,吳人也,善爲兵法。辟隱深居,世人莫知其能。胥乃明知鑒辯,知孫子可以折衝銷敵,乃一旦與吳王論兵,七薦孫子。吳王曰:子胥託言進士,欲以自納。

而召孫子,問以兵法,每陳一篇,王不知口之稱善。其意大悅。問曰:「兵法寧可以小試耶?」孫子曰:「可,可以小試於後宮之女。」王曰:「諾。」孫子曰:「得大王寵姬二人以爲軍隊長,各將一隊。」令三百人皆被甲兜鍪,操劍盾而立,告以軍法,隨鼓進退,左右迴旋,使知其禁。乃令曰:「一鼓皆振,二鼓操進,三鼓爲戰形。」於是宮女皆掩口而笑。孫子乃親自操枹擊鼓,三令五申,其笑如故。孫子顧視諸女,連笑不止。孫子大怒,兩目忽張,聲如駭虎,髮上衝冠,項旁絶纓。顧謂執法曰:「取鈇鑕。」孫子曰:「約束不明,申令不信,將之罪也。旣以約束,三令五申,卒不卻行,士之過也。軍法如何?」執法曰:「斬!」武乃令斬隊長二人,卽吳王之寵姬也。吳王登臺觀望,正見斬二愛姬,馳使下之令曰:「寡人已知將軍用兵矣。寡人非此二姬食不甘味,宜勿斬之。」孫子曰:「臣旣已受命爲將,將法在軍,君雖有令,臣不受之。」孫子復撝鼓之,當左右進退,迴旋規矩,不敢瞬目,二隊寂然無敢顧者。於是乃報吳王,曰:「兵已整齊,願王觀之,惟所欲用,使赴水火猶無難矣,而可以定天下。」吳王忽然不悅,曰:「寡人知子善用兵,雖可以霸,然而無所施也。將軍罷兵就舍,寡人不願。」孫子曰:「王徒好其言,而不用其實。」

子胥諫曰:「臣聞,兵者凶事,不可空試。故爲兵者,誅伐不行,兵道不明。今大王虔心思士,欲興兵戈以誅暴楚,以霸天下而威諸侯,非孫武之將,而誰能涉淮踰泗,越千里而戰者乎?」於是吳王大悅,因鳴鼓會軍,集而攻楚。孫子爲將,拔舒,殺吳亡將二公子蓋餘、燭傭。謀欲入郢,孫武曰:「民勞,未可,恃也。」

楚聞吳使孫子、伍子胥、白喜爲將,楚國苦之,群臣皆怨,咸言費無忌讒殺伍奢、白州犂,而吳侵境,不絶於寇,楚國群臣有一朝之患。於是司馬成乃謂子常曰:「太傅伍奢,左尹白州犂,邦人莫知其罪,君與王謀誅之,流謗於國,至于今日,其言不絶,誠惑之。蓋聞仁者殺人以掩謗者,猶弗爲也。今子殺人以興謗於國,不亦異乎?夫費無忌,楚之讒口,民莫知其過。今無辜殺三賢士,以結怨於吳,內傷忠臣之心,外爲鄰國所笑。且郤伍之家,出奔於吳,吳新有伍員、白喜,秉威銳志,結讎於楚。故彊敵之兵,日駭楚國,有事,子卽危矣。夫智者除讒以自安,愚者受佞以自亡。今子受讒,國以危矣。」子常曰:「是曩之罪也,敢不圖之,」九月,子常與昭王共誅費無忌,遂滅其族,國人乃謗止。

吳王有女滕玉,因謀伐楚,與夫人及女會蒸魚,王前嘗半而與女,女怒曰:「王食魚辱我,不忘久生。」乃自殺。闔閭痛之,葬於國西閶門。外鑿池積土,文石爲槨,題湊爲中,金鼎玉杯、銀樽珠襦之寶,皆以送女。乃舞白鶴於吳市中,令萬民隨而觀之,還使男女與鶴俱入羨門,因發機以掩之。殺生以送死,國人非之。

湛盧之劍,惡闔閭之無道也,乃去而出,水行如楚。

楚昭王臥而寤得吳王湛盧之劍於床。昭王不知其故,乃召風湖子而問曰:「寡人臥覺而得寶劍,不知其名,是何劍也?」風湖子曰:「此謂湛盧之劍。」昭王曰:「何以言之?」風湖子曰:「臣聞吳王得越所獻寶劍三枚:一曰魚腸,二曰磐郢,三曰湛盧。魚腸之劍,已用殺吳王僚也;磐郢以送其死女;今湛盧入楚也。」昭王曰:「湛盧所以去者何也?」風湖子曰:「臣聞越王元常使歐冶子造劍五枚以示薛燭,燭對曰:『魚腸劍逆理不順,不可服也,臣以殺君,子以殺父。』故闔閭以殺王僚。『一名磐郢,亦曰豪曹,不法之物,無益於人。』故以送死。『一名湛盧,五金之英,太陽之精,寄氣託靈,出之有神,服之有威,可以折衝拒敵。然人君有逆理之謀,其劍卽出,故去無道以就有道。』今吳王無道,殺君謀楚,故湛盧入楚。」昭王曰:「

其直幾何?」風湖子曰:「臣聞此劍在越之時,客有酬其直者:有市之鄕三十,駿馬千匹,萬戶之都二。是其一也。薛燭對曰:『赤堇之山已令無雲,若耶之溪深而莫測,群臣上天,歐冶死矣。雖傾城量金,珠玉盈河,猶不能得此寶,而況有市之鄕,駿馬千匹,萬戶之都,何足言也?』」昭王大悅,遂以爲寶。

闔閭聞楚得湛盧之劍,因斯發怒,遂使孫武、伍胥、白喜伐楚。子胥陰令宣言於楚曰:「楚用子期爲將,吾卽得而殺之;子常用兵,吾卽去之。楚聞之,因用子常,退子期。吳拔六與潛二邑。



闔閭五年


五年,吳王以越不從伐楚,南伐越。越王元常曰:「吳不信前日之盟

,棄貢賜之國,而滅其交親。」闔閭不然其言,遂伐,破檇里。



闔閭六年


六年,楚昭王使公子囊瓦伐吳,報潛、六之役。吳使伍胥、孫武擊之

,圍於豫章。吳王曰:「吾欲乘危入楚都而破其郢,不得入郢,二子

何功?」於是圍楚師於豫章,大破之。遂圍巢,克之,獲楚公子繁以

歸爲質。



闔閭九年


九年,吳王謂子胥、孫武曰:「始子言郢不可入,今果何如?」二將

曰:「夫戰,借勝以成其威,非常勝之道。」吳王曰:「何謂也?」

二將曰:「楚之爲兵,天下彊敵也。今臣與之爭鋒,十亡一存,而王

入郢者,天也,臣不敢必。」吳王曰:「吾欲復擊楚,奈何而有功?

」伍胥、孫武曰:「囊瓦者,貪而多過於諸侯,而唐、蔡怨之。王必

伐,得唐、蔡,何怨?」二將曰:「昔蔡昭公朝於楚,有美裘二枚,

善珮二枚,各以一枚獻之昭王。王服之以臨朝。昭公自服一枚。子常

欲之,昭公不與,子常三年留之,不使歸國。唐成公朝楚,有二文馬,子常欲之,公不與,亦三年止之。唐成相與謀從成公從者,請馬以贖成公,飮從者酒,醉之,竊馬而獻子常,常乃遣成公歸國。群臣誹謗曰:『君以一馬之故,三年自囚,願賞竊馬之功。』於是成公常思報楚,君臣未嘗絶口。蔡人聞之,固請獻裘珮於子常,蔡侯得歸。如晉告訴,以子元與太子質而請伐楚。故曰得唐、蔡而可伐楚。」

吳王於是使使謂唐、蔡曰:「楚爲無道,虐殺忠良,侵食諸侯,困辱二君,寡人欲擧兵伐楚,願二君有謀。唐侯使其子乾爲質於吳,三國合謀伐楚。舍兵於淮汭,自豫章與楚夾漢水爲陣。子常遂濟漢而陣,自小別山至於大別山。三不利,自知不可進,欲奔亡。史皇曰:「今子常無故與王共殺忠臣三人,天禍來下,王之所致。」子常不應。

十月,楚二師陣於柏擧。闔閭之弟夫槪晨起請於闔閭曰:「子常不仁,貪而少恩,其臣下莫有死志,追之,必破矣。闔閭不許。夫槪曰:「所謂臣行其志,不待命者,其謂此也。」遂以其部五千人擊子常。大敗走,奔鄭,楚師大亂,吳師乘之,遂破楚衆。楚人未濟漢,會楚人食,吳因奔而擊破之雍滯。五戰,徑至於郢。

王追於吳寇,出固將亡,與妹季芊出河濉之間。楚大夫尹固與王同舟而去。

吳師遂入郢,求昭王,王涉濉,濟江,入于雲中。暮宿,群盜攻之,以戈擊王頭,大夫尹固隱王,以背受之,中肩。王懼,奔鄖。大夫鍾建負季芊以從。

鄖公辛得昭王大喜,欲還之,其弟懷怒曰:「昭王是我讎也!」欲殺之。謂其兄辛曰:「昔平王殺我父,吾殺其子,不亦可乎?」辛曰:「君討其臣,敢讎之者?夫乘人之禍,非仁也;滅宗廢祀,非孝也;動無令名,非智也。」懷怒不解。辛陰與其季弟巢以王奔隨。

吳兵逐之,謂隨君曰:「周之子孫在漢水上者,楚滅之。謂天報其禍,加罰於楚,君何寶之?周室何罪而隱其賊?能出昭王,卽重惠也。」隨君卜昭王與吳王不吉,乃辭吳王曰:「今隨之僻小,密近於楚,楚實存我,有盟,至今未改。若今有難而棄之?今且安靜楚,敢不聽命?」吳師多其辭,乃退。

是時,大夫子期雖與昭王俱亡,陰與吳師爲市,欲出昭王。王聞之,得免,卽割子期心,以與隨君盟而去。

吳王入郢,止留。伍胥以不得昭王,乃掘平王之墓,出其屍,鞭之三百,左足踐腹,右手抉其目,誚之曰:「誰使汝用讒諛之口,殺我父兄,豈不冤哉?」卽令闔閭妻昭王夫人,伍胥、孫武、白喜亦妻子常、司馬成之妻,以辱楚之君臣也。

遂引軍擊鄭,鄭定公前殺太子建而困迫子胥。自此,鄭定公大懼,乃令國中曰:「有能還吳軍者,吾與分國而治。」漁者之子應募曰:「

臣能還之。不用尺兵斗糧,得一橈而行歌道中,卽還矣。」公乃與漁者之子橈。子胥軍將至,當道扣橈而歌曰:「蘆中人。」如是再。子胥聞之,愕然大驚,曰:「何等謂與語,公爲何誰矣?」曰:「漁父者子。吾國君懼怖,令於國:有能還吳軍者,與之分國而治。臣念前人與君相逢於途,今從君乞鄭之國。」子胥歎曰:「悲哉!吾蒙子前人之恩,自致於此。上天蒼蒼,豈敢忘也?」於是乃釋鄭國,還軍守楚,求昭王所在日急。

申包胥亡在山中,聞之,乃使人謂子胥曰:「子之報讎,其以甚乎?子,故平王之臣,北面事之。今於僇屍之辱,豈道之極乎?」子胥曰:「爲我謝申包胥,曰:日暮路遠,倒行而逆施之於道也。」

申包胥知不可,乃之於秦,求救楚。晝馳夜趨,足踵蹠劈,裂裳裹膝,鶴倚哭於秦庭,七日七夜,口不絶聲。秦桓公素沉湎,不恤國事。申包胥哭已,歌曰:「吳爲無道,封豕長蛇,以食上國,欲有天下,政從楚起。寡君出在草澤,使來告急。」如此七日。桓公大驚:「楚有賢臣如是。吳猶欲滅之?寡人無臣若斯者,其亡無日矣。」爲賦無衣之詩,曰:「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與子同仇。」

包胥曰:「臣聞戾德無厭,王不憂鄰國疆場之患?逮吳之未定,王其取分焉。若楚遂亡,於秦何利?則亦亡君之土也。願王以神靈存之,世以事王。」秦伯使辭焉,曰:「寡人聞命矣。子且就館,將圖而告。」包胥曰:「寡君今在草野,未獲所伏,臣何敢卽安?」復立於庭,倚牆而哭,日夜不絶聲,水不入口。秦伯爲之垂涕,卽出師而送之。



闔閭十年


十年,秦師未出,越王元常恨闔閭破之檇里,興兵伐吳。吳在楚,越盜掩襲之。

六月,申包胥以秦師至,秦使公子子蒲、子虎率車五百乘救楚擊吳。二子曰:「吾未知吳道。」使楚師前與吳戰,而卽會之,大敗夫槪。

七月,楚司馬子成、秦公子子蒲,與吳王相守,私以間兵伐唐,滅之。子胥久留楚求昭王,不去。

夫槪師敗,卻退。九月,潛歸,自立爲吳王。闔閭聞之,乃釋楚師,欲殺夫槪,奔楚,昭王封夫槪於棠溪,闔閭遂歸。

子胥、孫武、白喜留,與楚師於淮澨,秦師又敗吳師。楚子期將焚吳軍,子西曰:「吾國父兄身戰,暴骨草野焉,不收又焚之,其可乎?」子期曰:「亡國失衆,存沒所在,又何殺生以愛死?死如有知,必將乘煙起而助我;如其無知,何惜草中之骨而亡吳國?」遂焚而戰,吳師大敗。

子胥等相謂曰:「彼楚雖敗我餘兵未有所損我者。」孫武曰:「吾以吳干戈西破楚,逐昭王而屠荊平王墓,割戮其屍,亦已足矣。子胥曰:「自霸王以來,未有人臣報讎如此者也。行,去矣!」

吳軍去後,昭王反國。樂師扈子非荊王信讒佞,殺伍奢、白州犂而寇不絶於境,至乃掘平王墓,戮屍奸喜,以辱楚君臣;又傷昭王困迫,幾爲天下大鄙,然已愧矣,乃援琴爲楚作窮劫之曲,以暢君之迫厄之暢達也。其詞曰:「王耶王耶何乖烈,不顧宗廟聽讒孽,任用無忌多所殺,誅夷白氏族幾滅。二子東奔適吳越,吳王哀痛助忉怛,垂涕擧兵將西伐,伍胥、白喜、孫武決。三戰破郢王奔發,留兵縱騎虜荊闕,楚荊骸骨遭發掘,鞭辱腐屍恥難雪!幾危宗廟社稷滅,嚴王何罪國幾絶。卿士悽愴民惻悷,吳軍雖去怖不歇。願王更隱撫忠節,勿爲讒口能謗褻。」昭王垂涕,深知琴曲之情,扈子遂不復鼓矣。

子胥等過溧陽瀨水之上,乃長太息曰:「吾嘗飢於此,乞食於一女子,女子飼我,遂投水而亡。將欲報以百金,而不知其家。」乃投金水中而去。

有頃,一老嫗行哭而來,人問曰:「何哭之悲?」嫗曰:「吾有女子,守居三十不嫁。往年擊綿於此,遇一窮途君子而輒飯之,而恐事泄,自投於瀨水。今聞伍君來,不得其償,自傷虛死,是故悲耳。」人曰:「子胥欲報百金,不知其家,投金水中而去矣。」嫗遂取金而歸。

子胥歸吳,吳王聞三師將至,治魚爲鱠,將到之日,過時不至,魚臭。須臾子胥至,闔閭出鱠而食,不知其臭,王復重爲之,其味如故。吳人作鱠者,自闔閭之造也。

諸將旣從還楚,因更名閶門曰破楚門。復謀伐齊,齊子使女爲質於吳,吳王因爲太子波聘齊女。女少思齊,日夜號泣,因乃爲病。闔閭乃起北門,名曰望齊門,令女往遊其上。女思不止,病日益甚,乃至殂落。女曰:「令死者有知,必葬我於虞山之巓,以望齊國。」闔閭傷之,正如其言,乃葬虞山之巓。

是時太子亦病而死,闔閭謀擇諸公子可立者,未有定計。波太子夫差日夜告於伍胥曰:「王欲立太子,非我而誰當立?此計在君耳。」伍子胥曰:「太子未有定,我入則決矣。」

闔閭有頃召子胥,謀立太子,子胥曰:「臣聞祀廢於絶後,興於有嗣。今太子不祿,早失侍御,今王欲立太子者,莫大乎波秦之子夫差。」闔閭曰:「夫愚而不仁,恐不能奉統於吳國。」子胥曰:「夫差信以愛人,端於守節,敦於禮義。父死子代,經之明文。」闔閭曰:「

寡人從子。」

立夫差爲太子,使太子屯兵守楚留止,自治宮室:立射臺於安里,華池在平昌,南城宮在長樂。闔閭出入游臥,秋冬治於城中,春夏治於城外,治姑蘇之臺。旦食(魚且)山,晝游蘇臺,射於鷗陂,馳於游臺,興樂石城,走犬長洲,斯止闔閭之霸時。

於是太子定,因伐楚,破師,拔番。楚懼吳兵復往,乃去郢徙于蔿若。當此之時,吳以子胥、白喜、孫武之謀,西破彊楚,北威齊晉,南伐於越。



吳越春秋夫差內傳第五


十一年


十一年,夫差北伐齊。齊使大夫高氏謝吳師,曰:「齊孤立於國,倉

庫空虛,民人離散。齊以吳爲彊輔,今未往告急而吳見伐,請伏國人

於郊,不敢陳戰爭之辭,惟吳哀齊之不濫也。」吳師卽還。



十二年


十二年,夫差復北伐齊。越王聞之,率衆以朝於吳,而以重寶厚獻太宰嚭。嚭喜,受越之賂,愛信越殊甚,日夜爲言於吳王,王信用嚭之計。伍胥大懼,曰:「是棄吾也。」乃進諫曰:「越在,心腹之病。不前除其疾,今信浮辭僞詐而貪齊,破齊譬由磐石之田,無立其苗也。願王釋齊而前越,不然悔之無及。」吳王不聽,使子胥使於齊,通期戰之會。子胥謂其子曰:「我數諫王,王不我用,今見吳之亡矣。汝與吾俱亡,亡無爲也。」乃屬其子於齊鮑氏而還。

太宰嚭旣與子胥有隙,因讒之曰:「子胥爲强暴力諫,願王少厚焉,」王曰:「寡人知之。」未興師,會魯使子貢聘於吳。



十三年


十三年,齊大夫陳成恆欲弑簡公,陰憚高、國、鮑、晏,故前興兵伐

魯。魯君憂之,孔子患之,召門人而謂之曰:「諸侯有相伐者,丘常

恥之。夫魯,父母之國也,丘墓在焉。今齊將伐之,子無意一出耶?

」子路辭出,孔子止之;子張、子石請行,孔子弗許;子貢辭出,孔

子遣之。

子貢北之齊,見成恆,因謂曰:「夫魯者,難伐之國,而君伐,過矣。」成而曰:「魯何難伐也?」

子貢曰:「其城薄以卑,其池狹以淺,其君愚而不仁,大臣無用,士惡甲兵,不可與戰。君不若伐吳。夫吳,城厚而崇,池廣以深,甲堅士選,器飽弩勁,又使明大夫守之,此易邦也。」

成之忿然作色,曰:「子之所難,人之所易;子之所易,人之所難,而以敎,,何也?」

子貢曰:「臣聞君三封而三不成者,大臣有所不聽者也。今君又欲破魯以廣齊,隳魯以自尊,而君功不與焉。是君上驕下恣群臣,而求以成大事,難矣。且夫上驕則犯,臣驕則爭,此君上於王有遽,而下與大臣交爭。如此則君立於齊危於累卵。故曰不如伐吳。且吳王剛猛而毅,能行其令,百姓習於戰守,明於法禁,齊遇爲擒必矣。今君悉四境之中,出大臣以環之,人民外死,大臣內空,是君上無彊敵之臣,下無黔首之士,孤主制齊者,君也。」

陳恆曰:「善!雖然吾兵已在魯之城下矣。吾去之吳,大臣將有疑我之心,爲之奈何?」

子貢曰:「君按兵無伐,請爲君南見吳王,請之救魯而伐齊,君因以兵迎之。」陳恆許諾。

子貢南見吳王,謂吳王曰:「臣聞之,王者不絶世,而霸者無彊敵,千鈞之重,加銖而移。今萬乘之齊,而私千乘之魯,而與吳爭彊,臣竊爲君恐焉。且夫救魯,顯名也;伐齊,大利也,義存亡魯,害暴齊而威强晉,則王不疑也。」

吳王曰:「善。雖然,吾嘗與越戰,棲之會稽,入臣於吳,不卽誅之,三年使歸。夫越君,賢主,苦身勞力,夜以接日,內飾其政,外事諸侯,必將有報我之心。子待我伐越而聽子。」

子貢曰:「不可。夫越之彊不過於魯,吳之彊不過於齊,主以伐越而不聽臣,齊亦已私魯矣。且畏小越而惡彊齊,不勇也;見小利而忘大害,不智也。臣聞仁人不因居,以廣其德;智者不棄時,以擧其功;王者不絶世,以立其義。且夫畏越如此,臣誠東見越王,使出師以從下吏。」吳王大悅。

子貢東見越王,王聞之,除道郊迎,身御至舍。問曰:「此僻狹之國,蠻夷之民,大夫何索然若不辱乃至於此?」

子貢曰:「君處故來。」

越王勾踐再拜稽首曰:「孤聞禍與福爲鄰,今大夫之弔,孤之福矣。孤敢不問其說。」

子貢曰:「臣今者見吳王,告以救魯而伐齊,其心畏越。且夫無報人之志而使人疑之,拙也;有報人之意而使人知之,殆也;事未發而聞之者,危也。三者,擧事之大忌也。」

越王再拜曰:「孤少失前人,內不自量與吳人戰,軍敗身辱,遁逃上棲會稽,下守海濱,唯魚鱉見矣。今大夫辱弔而身見之,又發玉聲以敎孤,孤賴天之賜也,敢不承敎?」

子貢曰:「臣聞:『明主任人,不失其能,直士擧賢,不容於世。』故臨財分利則使仁,涉患犯難則使勇,用智圖國則使賢,正天下定諸侯則使聖。兵强而不能行其威勢,在上位而不能施其政令於下者,其君幾乎難矣!臣竊自擇可與成功而至王者,惟幾乎?今吳王有伐齊晉之志,君無愛重器以喜其心,無惡卑辭以盡其禮。而伐齊,齊必戰,不勝,君之福也;彼戰而勝,必以其兵臨晉。騎士銳兵弊乎齊,重寶、車騎、羽毛盡乎晉,則君制其餘矣。」

越王再拜,曰:「昔者吳王分其民之衆以殘吾國,殺敗吾民,鄙吾百姓,夷吾宗廟,國爲墟棘,身爲魚鱉。孤之怨吳,深於骨髓,而孤之事吳,如子之畏父,弟之敬兄。此孤之死言也。今大夫有賜,故孤敢以報情。孤身不安重席,口不嘗厚味,目不視美色,耳不聽雅音,旣已三年矣;焦脣乾舌,苦身勞力,上事群臣,下養百姓;願一與吳交戰於天下平原之野。正身臂而奮吳越之士,繼踵連死,肝腦塗地者,孤之願也。思之三年,不可得也,今內量吾國不足以傷吳,外事諸侯而不能也。願空國,棄群臣,變容貌,易姓名,執箕帚,養牛馬以事之。孤雖知要領不屬,手足異處,四支布陳,爲鄕邑笑,孤之意出焉。今大夫有賜,存亡國,擧死人,孤賴天賜,敢不待令乎?」

子貢曰:「夫吳王爲人,貪功名而不知利害。」越王慥然避位。

子貢曰:「臣觀吳王爲數戰伐,士卒不恩,大臣內引,讒人益衆。夫子胥爲人精誠中廉,外明而知時,不以身死隱君之過。正言以忠君,直行以爲國,其身死而不聽,太宰嚭爲人智而愚,彊而弱,巧言利辭以內其身,善爲詭詐以事其君,知其前而不知其後,順君之過以安其私,是殘國傷君之佞臣也。」越王大悅。

子貢去,越王送之金百鎰,寶劍一,良馬二。子貢不受。

至吳,謂吳王曰:「臣以下吏之言告於越王,越王大恐,曰:『昔者孤身不幸,少失前人。內不自量,抵罪於吳,軍敗身辱,逋逃出走,棲于會稽,國爲墟莽,身爲魚鱉。賴大王之賜,使得奉俎豆,修祭祀,死且不敢忘,何謀之敢?』其志甚恐,將使使者來謝於王。」

子貢館五日,越使果來,曰:東海役臣勾踐之使者臣種敢修下吏,少聞於左右:昔孤不幸,少失前人,內不自量,抵罪上國,軍敗身辱,逋逃會稽,賴王賜,得奉祭祀,死且不忘。今竊聞大王興大義,誅彊救弱,困暴齊而撫周室,故使賤臣以奉前王所藏甲二十領,屈盧之矛,步光之劍,以賀軍吏。若將遂大義,弊邑雖小,請悉四方之內士卒三千人,以從下吏,請躬被堅執銳,以前受矢石,君臣死無所恨矣。」

吳王大悅。乃召子貢曰:「越使果來,請出士卒三千,其君從之,與寡人伐齊。可乎?」

子貢曰:「不可。夫空人之國,悉人之衆,又從其君,不仁也。受幣,許其師,辭其君卽可。」吳王許諾。

子貢去晉,見定公曰:「臣聞慮不預定,不可以應卒;兵不預辦,不可以勝敵。今吳齊將戰,戰而不勝,越亂之必矣;與戰而勝,必以其兵臨晉,君爲之奈何?」定公曰:「何以待之?」子貢曰:「修兵伏卒以待之。」晉君許之。

子貢返魯,吳王果興九郡之兵,將與齊戰。道出胥門,因過姑胥之臺,忽晝假寐於姑胥之臺而得夢。及寤而起,其心恬然悵焉。乃命太宰嚭告曰:「寡人晝臥有夢,覺而恬然悵焉。請占之,得無所憂哉?夢入章明宮,見兩鬲蒸而不炊;兩黑犬嗥以南,嗥以北;兩鋘殖吾宮牆;流水湯湯,越吾宮堂;後房鼓震篋篋有鍜工;前園橫生梧桐。子爲寡人占之。」

太宰嚭曰:「美哉!王之興師伐齊也。臣聞:章者,德鏘鏘也;明者,破敵聲聞,功朗明也。兩鬲蒸而不炊者,大王聖德,氣有餘也。兩黑犬嗥以南、嗥以北者,四夷已服,朝諸侯也。兩鋘殖宮牆者,農夫就成,田夫耕也。湯湯越宮堂者,鄰國貢獻,財有餘也。後房篋篋鼓震有鍜工者,宮女悅樂,琴瑟和也。前園橫生梧桐者,樂府鼓聲也。

吳王大悅,而其心不已,召王孫駱問曰:「寡人忽晝夢,爲予陳之。」

王孫駱曰:「臣鄙淺於道,不能博大,今王所夢,臣不能占。其有所知者,東掖門亭長長城公弟公孫聖。聖爲人少而好游,長而好學,多見博觀,知鬼神之情狀。願王問之。」

王乃遣王孫駱往請公孫聖,曰:「吳王晝臥姑胥之臺,忽然感夢,覺而悵然,使子占之,急詣姑胥之臺。」

公孫聖伏地而泣,有項而起。其妻從旁謂聖曰:「子何性鄙!希睹人主,卒得急召,涕泣如雨。」

公孫聖仰天歎曰:「悲哉!非子所知也。今日壬午,時加南方,命屬上天,不得逃亡。非但自哀,誠傷吳王。」

妻曰:「子以道自達於主,有道當行,上以諫王,下以約身。今聞急召,憂惑潰亂,非賢人所宜。」

公孫聖曰:「愚哉!女子之言也。吾受道十年,隱身避害,欲紹壽命,不意卒得急召,中世自棄,故悲與子相離耳。」遂去,詣姑胥臺。

吳王曰:「寡人將北伐齊魯,道出胥門,過姑胥之臺,忽然晝夢,子爲占之,其言吉凶。」

公孫聖曰:「臣不言,身名全,言之必死百段於王前。然忠臣不顧其軀。」乃仰天歎曰:「臣聞好船者必溺,好戰者必亡,臣好直言,不顧於命。願王圖之。臣聞:章者,戰不勝,敗走傽偟也。明者,去昭昭,就冥冥也。入門見鬲蒸而不炊者,大王不得火食也。兩黑犬嗥以南、嗥以北者,黑者,陰也,北者,匿也。兩鋘殖宮牆者,越軍入吳國,伐宗廟,掘社稷也。流水湯湯越宮堂者,宮空虛也。後房鼓震篋篋者,坐太息也。前園橫生梧桐者,梧桐心空不爲用器,但爲盲僮,與死人俱葬也。願大王按兵修德,無伐於齊,則可銷也。遣下吏太宰嚭、王孫駱解冠幘,肉袒徒跣,稽首謝於勾踐,國可安存也,身可不死矣。」

吳王聞之,索然作怒,乃曰:「吾天之所生,神之所使。」顧力士石番,以鐵鎚擊殺之。聖乃仰頭向天而言曰:「吁嗟!天知吾之冤乎?忠而獲罪,身死無辜以葬。我以爲直者,不如相隨爲柱,提我至深山,後世相屬爲聲響。」於是吳三乃使門人提之蒸丘,「豺狼食汝肉,野火燒汝骨,東風數至,飛揚汝骸骨,肉縻爛,何能爲聲響哉?」太宰嚭趨進曰:「賀大王喜,災已滅矣,因擧行觴,兵可以行。」

吳王乃使太宰嚭爲右校司馬,王孫駱爲左校,及從勾踐之師伐齊。伍子胥聞之,諫曰:「臣聞興十萬之衆,奉師千里,百姓之費,國家之出,日數千金。不念士民之死,而爭一日之勝,臣以爲危國亡身之甚。且與賊居不知其禍,外復求怨,徼幸他國,猶治救瘑疥而棄心腹之疾,發當死矣。瘑疥,皮膚之疾,不足患也。今齊陵遲千里之外,更歷楚趙之界,齊爲疾其疥耳;越之爲病,乃心腹也。不發則傷,動則有死。願大王定越而後圖齊。臣之言決矣,敢不盡忠!臣今年老,耳目不聰,以狂惑之心,無能益國。竊觀金匱第八,其可傷也。」吳王曰:「何謂也?」子胥曰:「今年七月,辛亥平旦,大王以首事。辛,歲位也,亥,陰前之辰也。合壬子歲前合也,利以行武,武決勝矣。然德在合斗擊丑。丑,辛之本也。大吉爲白虎而臨辛,功曹爲太常所臨亥,大吉得辛爲九醜,又與白虎幷重。有人若以此首事,前雖小勝,後必大敗。天地行殃,禍不久矣。」

吳王不聽,遂九月使太宰嚭伐齊。軍臨北郊,吳王謂嚭曰:「行矣!無忘有功,無赦有罪,愛民養士,視如赤子;與智者謀,與仁者友。」太宰嚭受命,遂行。

吳王召大夫被離問曰:「汝常與子胥同心合志,幷慮一謀,寡人興師伐齊,子胥獨何言焉?」被離曰:「子胥欲盡誠於前王,自謂老狂,耳目不聰,不知當世之所行,無益吳國。」

王遂伐齊,齊與吳戰於艾陵之上,齊師敗績。吳王旣勝,乃使行人成好於齊,曰:「吳王聞齊有沒水之慮,帥軍來觀,而齊興師蒲草,吳不知所安,集設陣爲備,不意頗傷齊師。願結和親而去。」齊王曰:「寡人處此北邊,無出境之謀。今吳乃濟江淮喩千里而來我壤土,戮我衆庶,賴上帝哀存,國猶不至顚隕。王今讓以和親,敢不如命?」吳齊遂盟而去。

吳王還,乃讓子胥曰:「吾前王履德明,達於上帝。垂功用力爲子西結彊讎於楚。今前王譬若農夫之艾殺四方蓬蒿,以立名于荊蠻,斯亦大夫之力。今大夫昏耄而不自安,生變起詐,怨惡而出,出則罪吾士衆,亂吾法度,欲以妖孽挫衄吾師;賴天降哀,齊師受服。寡人豈敢自歸其功,乃前王之遺德,神靈之祐福也。若子於吳則何力焉?」

伍子胥攘臂大怒,釋劍而對曰:「昔吾前王有不庭之臣,以能遂疑計,不陷於大難。今王播棄所患,外不憂此孤僮之謀,非霸王之事。天所未棄,必趨其小喜,而近其大憂。王若覺寤,吳國世世存焉;若不覺寤,吳國之命斯促矣。員擒。員誠前死,掛吾目於門,以觀吳國之喪。」

吳王不聽,坐於殿上,獨見四人向庭相背而倚,王怪而視之。群臣問曰:「王何所見?」王曰:「吾見四人相背而倚,聞人言則四分走矣。」子胥曰:「如王言,將失衆矣。」吳王怒曰:「子言不祥!」子胥曰:「非惟不祥,王亦亡矣。」

後五日,吳王復坐殿上,望見兩人相對,北向人殺南向人。王問群臣:「見乎?」曰:「無所見。」子胥曰:「王何見?」王曰:「前日所見四人,今日又見二人相對,北向人殺南向人。」子胥曰:「臣聞,四人走,叛也;北向殺南向,臣殺君也。」王不應。

吳王置酒文臺之上,群臣悉在,太宰嚭執政,越王侍坐,子胥在焉。王曰:「寡人聞之,君不賤有功之臣,父不憎有力之子。今太宰嚭爲寡人有功,吾將爵之上賞。越王慈仁忠信,以孝事於寡人,吾將復增其國,以還助伐之功。於衆大夫如何?」

群臣賀曰:「大王躬行至德,虛心養士,群臣並進,見難爭死;名號顯著,威震四海;有功蒙賞,亡國復存;霸功王事,咸被群臣。」

於是子胥據地垂涕,曰:「於乎,哀哉!遭此黙黙,忠臣掩口,讒夫在側;政敗道壞,諂諛無極;邪說僞辭,以曲爲直,舍讒攻忠,將滅吳國:宗廟旣夷,社稷不食,城郭丘墟,殿生荊棘。」

吳王大怒,曰:「老臣多詐,爲吳妖孽。乃欲專權擅威,獨傾吾國。寡人以前王之故,未忍行法,今退自計,無沮吳謀。」

子胥曰:「今臣不忠不信,不得爲前王之臣。臣不敢愛身,恐吾國之亡矣。昔者桀殺關龍逢,紂殺王子比干,今大王誅臣,參於桀紂。大王勉之,臣請辭矣。」

子胥歸,謂被離曰:「吾貫弓接矢於鄭楚之界,越渡江淮自致於斯。前王聽從吾計,破楚見凌之讎。欲報前王之恩而至於此。吾非自惜,禍將及汝。」被離曰:「未諫不聽,自殺何益?何如亡乎?」子胥曰:「亡,臣安往?」

吳王聞子胥之怨恨也,乃使人賜屬鏤之劍。子胥受劍,徒跣褰裳,下堂中庭,仰天呼怨曰:「吾始爲汝父忠臣立吳,設謀破楚,南服勁越,威加諸侯,有霸王之功。今汝不用吾言,反賜我劍。吾今日死,吳宮爲墟,庭生蔓草,越人掘汝社稷。安忘我乎?昔前王不欲立汝,我以死爭之,卒得汝之願,公子多怨於我。我徒有功於吳。今乃忘我定國之恩。反賜我死,豈不謬哉!」吳王聞之,大怒,曰:「汝不忠信,爲寡人使齊,託汝子於齊鮑氏,有我外之心。」急令自裁:「孤不使汝得有所見。」子胥把劍仰天歎曰:「自我死後,後世必以我爲忠,上配夏殷之世,亦得與龍逄、比干爲友。」遂伏劍而死。

吳王乃取子胥屍,盛以鴟夷之器,投之於江中,言曰:「胥汝一死之後,何能有知?」卽斷其頭,置高樓上,謂之曰:「日月炙汝肉,飄風飄汝眼,炎光燒汝骨,魚鱉食汝肉。汝骨變形灰,有何所見?」乃棄其軀,投之江中。子胥因隨流揚波,依潮來往,蕩激崩岸。

於是吳王謂被離曰:「汝嘗與子胥論寡人之短。」乃髡被離而刑之。

王孫駱聞之,不朝,王召而問曰:「子何非寡人而不朝乎?」駱曰:「臣恐耳。」曰:「子以我殺子胥爲重乎?」駱曰:「大王氣高,子胥位下,王誅之。臣命何異於子胥?臣以是恐也。」王曰:「非聽宰嚭以殺子胥,胥圖寡人也。」駱曰:「臣聞人君者,必有敢諫之臣,在上位者,必有敢言之交。夫子胥,先王之老臣也,不忠不信,不得爲前王臣。」吳王中心悷然,悔殺子胥:「豈非宰嚭之讒子胥?」而欲殺之。駱曰:「不可。王若殺嚭,此爲二子胥也。」於是不誅。



十四年


十四年,夫差旣殺子胥,連年不熟,民多怨恨。吳王復伐齊。闕爲闌

溝於商魯之間,北屬蘄,西屬濟,欲與魯晉合攻於黃池之上。恐群臣復諫,乃令國中曰:「寡人伐齊,有敢諫者,死!」太子友知子胥忠而不用,太宰嚭佞而專政,欲切言之,恐罹尤也,乃以諷諫激於王。淸旦,懷丸持彈從後園而來,衣袷履濡。王怪而問之,曰:「子何爲袷衣濡履,體如斯也?」太子友曰:「適游後園,聞秋蜩之聲,往而觀之。夫秋蟬登高樹,飮淸露,隨風撝撓,長吟悲鳴,自以爲安,不知螳蜋超枝緣條,曳腰聳距而稷其形。夫螳蜋翕心而進,志在有利,不知黃雀盈綠林,徘徊枝陰,踙躍微進,欲啄螳蜋。夫黃雀但知伺螳蜋之有味,不知臣挾彈危擲,蹭蹬飛丸而集其背。今臣但虛心志在黃雀,不知空埳其旁,闇忽埳中,陷於深井。臣故袷體濡履,幾爲大王取笑。」王曰:「天下之愚,莫過於斯:但貪前利,不睹後患。」太子曰:「天下之愚,復有甚者。魯承周公之末,有孔子之敎,守仁抱德,無欲於鄰國,而齊擧兵伐之,不愛民命,惟有所獲。夫齊徒擧而伐魯,不知吳悉境內之士,盡府庫之財,暴師千里而攻之。夫吳徒知踰境征伐非吾之國,不知越王將選死士出三江之口入五湖之中,屠我吳國,滅我吳宮。天下之危,莫過於斯也!」吳王不聽太子之諫,遂北伐齊。

越王聞吳王伐齊,使范蠡、洩庸率師屯海通江,以絶吳路。敗太子友於始熊夷,通江淮轉襲吳,遂入吳國,燒姑胥臺,徙其大舟。

吳敗齊師於艾陵之上,還師臨晉,與定公爭長,未合,邊候。吳王夫差大懼,合諸侯謀曰:「吾道遼遠,無會,前進,孰利?」王孫駱曰:「不如前進,則執諸侯之柄,以求其志。請王屬士,以明其令,勸之以高位,辱之以不從。令各盡其死。」

夫差昏秣馬食士,服兵被甲,勒馬銜枚,出火於造,闇行而進。吳師皆文犀長盾,扁諸之劍,方陣而行。中校之軍皆白裳、白髦、素甲、素羽之矰,望之若荼,王親秉銊,戴旗以陣而立。左軍皆赤裳、赤髦、丹甲、朱羽之矰,望之若火。右軍皆玄裳、玄輿、黑甲、烏羽之矰,望之如墨。帶甲三萬六千,雞鳴而定。陣去晉軍一里。天尙未明,王乃親鳴金鼓,三軍譁吟,以振其旅,其聲動天徙地。

晉大驚不出,反距堅壘,乃令童褐請軍,曰:「兩軍邊兵接好,日中無期。今大國越次而造弊邑之軍壘,敢請辭故?」吳王親對曰:「天子有命,周室卑弱,約諸侯貢獻,莫入王府,上帝鬼神而不可以告。無姬姓之所振,懼遣使來告,冠蓋不絶於道。始周依負於晉,故忽於夷狄會晉,今反叛如斯,吾是以蒲服就君。不肯長弟,徒以爭彊,孤進不敢,去君不命長,爲諸侯笑。孤之事君決在今日,不得事君命在今日矣!」敢煩使者往來,孤躬親聽命於藩籬之外。」童褐將還,吳王躡左足與褐決矣。

及報,與諸侯、大夫列坐於晉定公前。旣以通命,乃告趙鞅曰:「臣觀吳王之色,類有大憂,小則嬖妾、嫡子死,否則吳國有難;大則越人入,不得還也。其意有愁毒之憂,進退輕難,不可與戰。主君宜許之以前,期無以爭行而危國也。然不可徒許,必明其信。」趙鞅許諾。入謁定公,曰:「姬姓於周,吳爲先老,可長,以盡國禮。」定公許諾。命童褐復命。

於是吳王愧晉之義,乃退幕而會。二國君臣並在,吳王稱公前晉侯次之,群臣畢盟。

吳旣長晉而還,未踰於黃池,越聞吳王久留未歸,乃悉士衆將踰章山,濟三江,而欲伐之。

吳又恐齊、宋之爲害,乃命王孫駱告勞于周,曰:「昔楚不承供貢,辟遠兄弟之國,吾前君闔閭不忍其惡,帶劍挺鈹與楚昭王相逐於中原。天舍其忠,楚師敗績。今齊不賢於楚,又不恭王命,以遠辟兄弟之國,夫差不忍其惡,被甲帶劍,徑至艾陵,天福於吳,齊師還鋒而退。夫差豈敢自多其功,是文武之德所祐助。時歸吳不熟於歲,遂緣江泝淮開溝深水出於商魯之間,而歸告於天子執事。」

周王答曰:「伯父令子來乎盟國一人則依矣,余實嘉之。伯父若能輔余一人,則兼受永福,周室何憂焉?」乃賜弓弩王阼,以增號謚。

吳王還歸自池,息民散兵。



二十年


二十年,越王興師伐吳。吳與越戰於檇李,吳師大敗,軍散死者不可

勝計。越追破吳,吳王困急,使王孫駱稽首請成,如越之來也。越王

對曰:「昔天以越賜吳,吳不受也;今天以吳賜越,其可逆乎!吾請

獻勾甬東之地,吾與君爲二君乎。」吳王曰:「吾之在周,禮前王一飯。如越王不忘周室之義,而使爲附邑,亦寡人之願也。行人請成列國之義,惟君王有意焉。」大夫種曰:「吳爲無道,今幸擒之,願王制其命。」越王曰:「吾將殘汝社稷,夷汝宗廟。」吳王黙然。請成,七反,越王不聽。



二十三年


二十三年十月,越王復伐吳。吳國困不戰,士卒分散,城門不守,遂屠吳。

吳王率群臣遁去,晝馳夜走,三日三夕,達於秦餘杭山,胸中愁憂,目視茫茫,行步猖狂,腹餒口飢,顧得生稻而食之,伏地而飮水。顧左右曰:「此何名也?」對曰:「是生稻也。」吳王曰:「是公孫聖所言不得火食、走傽偟也。」王孫駱曰:「飽食而去,前有胥山,西阪中可以匿止。」

王行有頃,因得生瓜已熟,吳王掇而食之。謂左右曰:「何冬而生瓜,近道人不食何也?」左右曰:「謂糞種之物,人不食也。」吳王曰:「何謂糞種?」左右曰:「盛夏之時,人食生瓜,起居道傍,子復生秋霜,惡之,故不食。」吳王歎曰:「子胥所謂旦食者也。」

謂太宰嚭曰:「吾戮公孫聖投胥山之巓,吾以畏責天下之慚,吾足不能進,心不能往。」太宰嚭曰:「死與生,敗與成,故有避乎?」王曰:「然曾無所知乎?子試前呼之。聖在,當卽有應。」吳王止秦餘杭山,呼曰:「公孫聖!」三反呼聖,從山中應曰:「公孫聖。」三呼三應。吳王仰天呼曰:「寡人豈可返乎?寡人世世得聖也。」

須臾,越兵至,三圍吳。范蠡在中行,左手提鼓,右手操袍而鼓之。

吳王書其矢而射種、蠡之軍,辭曰:「吾聞狡免以死,良犬就烹,敵國如滅,謀臣必亡。今吳病矣,大夫何慮乎?」

大夫種、相國蠡急而攻。大夫種書矢射之曰:「上天蒼蒼,若存若亡。越君勾踐下臣種敢言之:昔天以越賜吳,吳不肯受,是天所反。勾踐敬天而功,旣得返國,今上天報越之功,敬而受之,不敢忘也。且吳有大過六,以至于亡,王知之乎?有忠臣伍子胥忠諫而身死,大過一也;公孫聖直說而無功,大過二也;太宰嚭愚而佞,言輕而讒諛,妄語恣口,聽而用之,大過三也;夫齊晉無返逆行,無僣侈之過,而吳伐二國,辱君臣,毁社稷,大過四也;且吳與越同音共律,上合星宿,下共一理,而吳侵伐,大過五也;昔越親戕吳之前王,罪莫大焉,而幸伐之,不從天命,而棄其仇,後爲大患,大過六也。越王謹上刻靑天,敢不如命?」

大天種謂越君曰:「中冬氣定,天將殺戮,不行天殺,反受其殃。」越王敬拜曰:「諾。今圖吳王將爲何如?」大夫種曰:「君被五勝之衣,帶步光之劍,仗屈盧之矛,瞋目大言以執之。」越王曰:「諾。」乃如大夫種辭吳王曰:「誠以今日聞命!」言有頃,吳王不自殺。越王復使謂曰:「何王之忍辱厚恥也?世無萬歲之君,死生一也。今子尙有遺榮,何必使吾師衆加刃於王?」吳王仍未肯自殺。勾踐謂種蠡曰:「二子何不誅之?」種蠡曰:「臣,人臣之位,不敢加誅於人主。願主急而命之。天誅當行,不可久留。」越王復瞋目怒曰:「死者,人之所惡,惡者,無罪於天,不負於人。今君抱六過之罪,不知愧辱而欲求生,豈不鄙哉?」吳王乃太息,四顧而望,言曰:「諾。」乃引劍而伏之死。越王謂太宰嚭曰:「子爲臣不忠無信,亡國滅君。」乃誅嚭幷妻子。

吳王臨欲伏劍,顧謂左右曰:「吾生旣慚,死亦愧矣。使死者有知,吾羞前君地下,不忍睹忠臣伍子胥及公孫聖;使其無知,吾負於生。死必連繴組以罩吾目,恐其不蔽,願復重羅繡三幅,以爲掩明,生不昭我,死勿見我形,吾何可哉?」

越王乃葬吳王以禮於秦餘杭山卑猶。越王使軍士集于我戎之功,人一隰土以葬之。宰嚭亦葬卑猶之旁。



吳越春秋越王無余外傳第六


越之前君無余者,夏禹之末封也。禹父鯀者,帝顓頊之後。鯀娶於有

莘氏之女,名曰女嬉。年壯未孶。嬉於砥山得薏苡而呑之,意若爲人

所感,因而妊孕,剖脅而産高密。家于西羌,地曰石紐。石紐在蜀西川也。

帝堯之時,遭洪水滔滔,天下沉漬,九州閼塞,四瀆壅閉。帝乃憂中國之不康,悼黎元之罹咎。乃命四嶽,乃擧賢良,將任治水。自中國至于條方,莫薦人。帝靡所任,四嶽乃擧鯀而薦之於堯。帝曰:「鯀負命毁族,不可。」四嶽曰:「等之群臣,未有如鯀者。」堯用治水,受命九載,功不成。帝怒曰:「朕知不能也。」乃更求之,得舜,使攝行天子之政,巡狩。觀鯀之治水無有形狀,乃殛鯀于羽山。鯀投于水,化爲黃能,因爲羽淵之神。

舜與四嶽擧鯀之子高密。四嶽謂禹曰:「舜以治水無功,擧爾嗣,考之勳。」禹曰:「兪,小子敢悉考績,以統天意。惟委而已。」

禹傷父功不成,循江,泝河,盡濟,甄淮,乃勞身焦思以行,七年,聞樂不聽,過門不入,冠挂不顧,履遺不躡。功未及成,愁然沉思。乃案黃帝中經曆,蓋聖人所記曰:在于九山東南天柱,號曰宛委,赤帝在闕。其巖之巓,承以文玉,覆以磐石,其書金簡,靑玉爲字,編以白銀,皆瑑其文。

禹乃東巡,登衡嶽,血白馬以祭,不幸所求。禹乃登山仰天而嘯,因夢見赤繡衣男子,自稱玄夷蒼水使者,聞帝使文命于斯,故來候之。「非厥歲月,將告以期,無爲戱吟。」故倚歌覆釜之山,東顧謂禹曰:「欲得我山神書者,齋於黃帝巖嶽之下三月,庚子登山發石,金簡之書存矣。」禹退又齋三月,庚子登宛委山,發金簡之書。案金簡玉字,得通水之理。

復返歸嶽,乘四載以行川。始於霍山,徊集五嶽,詩云:「信彼南山,惟禹甸之。」

遂巡行四瀆。與益、蘷共謀,行到名山大澤,召其神而問之山川脈理、金玉所有、鳥獸昆蟲之類,及八方之民俗、殊國異域、土地里數:使益疏而記之,故名之曰「山海經」。

禹三十未娶,行到塗山,恐時之暮,失其度制,乃辭云:「吾娶也,必有應矣。」乃有白狐九尾造於禹。禹曰:「白者,吾之服也。其九尾者,王之證也。塗山之歌曰:『綏綏白狐,九尾痝痝。我家嘉夷,來賓爲王。成家成室,我造彼昌。天人之際,於茲則行。』明矣哉!」禹因娶塗山,謂之女嬌。取辛壬癸甲,禹行。十月,女嬌生子啓。啓生不見父,晝夕呱呱啼泣。

禹行使大章步東西,豎亥度南北,暢八極之廣,旋天地之數。

禹濟江,南省水理,黃龍負舟,舟中人怖駭,禹乃啞然而笑曰:「我受命於天,竭力以勞萬民。生,性也;死,命也。爾何爲者?」顔色不變。謂舟人曰:「此天所以爲我用。」龍曳尾舍舟而去。

南到計於蒼梧,而見縛人,禹拊其背而哭。益曰:「斯人犯法,自合如此,哭之何也?」禹曰:「天下有道,民不罹辜;天下無道,罪及善人。吾聞,一男不耕,有受其飢;一女不桑,有受其寒。吾爲帝統治水土,調民安居,使得其所,今乃罹法如斯,此吾得薄,不能化民證也。故哭之悲耳。」

於是周行宇內,東造絶跡,西延積石,南踰赤岸,北過寒谷;徊崑崙,察六扈,脈地理,名金石;寫流沙於西隅,決弱水於北漢;靑泉、赤淵,分入洞穴;通江東流,至於碣石;疏九河於涽淵,開五水於東北;鑿龍門,闢伊闕;平易相土,觀地分州。殊方各進,有所納貢;民去崎嶇,歸於中國。

堯曰:「兪!以固冀於此。」乃號禹曰伯禹,官曰司空,賜姓姒氏,領統州伯,以巡十二部。

堯崩,禹服三年之喪,如喪考妣,晝哭夜泣,氣不屬聲。

堯禪位于舜,舜薦大禹,改官司徒,內輔虞位,外行九伯。

舜崩,禪位命禹。禹服三年,形體枯槁,面目黎黑,讓位商均,退處陽山之南,陰阿之北。萬民不附商均,追就禹之所,狀若驚鳥揚天,駭魚入淵,晝歌夜吟,登高號呼,曰:「禹棄我,如何所戴?」禹三年服畢,哀民,不得已,卽天子之位。

三載考功,五年政定,周行天下,歸還大越。登茅山以朝四方群臣,觀示中州諸侯,防風後至,斬以示衆,示天下悉屬禹也。乃大會計治國之道。內美釜山州愼之功,外演聖德以應天心,遂更名茅山曰會稽之山。因傳國政,休養萬民,國號曰夏。后封有功,爵有德,惡無細而不誅,功無微而不賞,天下喁喁,若兒思母,子歸父。而留越恐群臣不從,言曰:「吾聞食其實者,不傷其枝,飮其冰者,不濁其流。吾獲覆釜之書,得以除天下之災,令民歸於里閭。其德彰彰若斯,豈可忘乎?」乃納言聽諫,安民治室;居靡山伐木,爲邑畫作印,橫木爲門;調權衡,平斗斛,造井示民,以爲法度。鳳凰棲於樹,鸞鳥巢於側,麒麟步於庭,百鳥佃於澤。

遂已耆艾將老,歎曰:「吾晏歲年暮,壽將盡矣,止絶斯矣。」命群臣曰:「吾百世之後,葬我會稽之山,葦槨桐棺,穿壙七尺,下無及泉,墳高三尺,土階三等。葬之後,曰:「無改畝,以爲居之者樂,爲之者苦。」

禹崩之後,衆瑞並去。天美禹德而勞其功,使百鳥還爲民田,大小有差,進退有行,一盛一衰,往來有常。

禹崩,傳位與益。益服三年,思禹未嘗不言。喪畢,益避禹之子啓於箕山之陽,諸侯去益而朝啓,曰:「吾君帝禹子也。」啓遂卽天子之位,治國於夏。遵禹貢之美,悉九州之土以種五穀,累歲不絶。啓使使以歲時春秋而祭禹於越,立宗廟於南山之上。

禹以下六世而得帝少康。少康恐禹祭之絶祀,乃封其庶子於越,號曰無余。余始受封,人民山居,雖有鳥田之利,租貢纔給宗廟祭祀之費。乃復隨陵陸而耕種,或逐禽鹿而給食。無余質朴,不設宮室之飾,從民所居。春秋祠禹墓於會稽。

無余傳世十餘,末君微劣,不能自立,轉從衆庶爲編戶之民,禹祀斷絶。十有餘歲,有人生而言語,其語臼鳥禽呼:嚥喋嚥喋。指天向禹墓曰:「我是無余君之苗末,我方修前君祭祀,復我禹墓之祀,爲民請福於天,以通鬼神之道。」衆民悅喜,皆助奉禹祭,四時致貢,因共封立,以承越君之後,復夏王之祭,安集鳥田之瑞,以爲百姓請命。自後稍有君臣之義,號曰無壬。

壬生無擇(手改目),擇專心守國,不失上天之命。無擇卒,或爲夫譚。夫譚生元常,常立,當吳王壽夢、諸樊、闔閭之時。越之興霸自元常矣。



吳越春秋勾踐入臣外傳第七


越王勾踐五年


越王勾踐五年五月,與大夫種、范蠡入臣於吳,群臣皆送至浙江之上

。臨水祖道,軍陣固陵。大夫文種前爲祝,其詞曰:「皇天祐助,前

沉後揚。禍爲德根,憂爲福堂。威人者滅,服從者昌。王雖牽致,其

後無殃。君臣生離,感動上皇。衆夫哀悲,莫不感傷。臣請薦脯,行酒二觴。」

越王仰天太息,擧杯垂涕,黙無所言。種復前祝曰:「大王德壽,無疆無極,乾坤受靈,神祇輔翼。我王厚之,祉祐在側。德銷百殃,利受其福。去彼吳庭,來歸越國。觴酒旣升,請稱萬歲。」

越王曰:「孤承前王餘德,守國於邊,幸蒙諸大夫之謀,遂保前王丘墓。今遭辱恥爲天下笑,將孤之罪耶,諸大夫之責也?吾不知其咎,願二三子論其意。」

大夫扶同曰:「何言之鄙也?昔湯繫於夏臺,伊尹不離其側;文王囚於石室,太公不棄其國。興衰在天,存亡繫於人。湯改儀而媚於桀,文王服從而幸於紂;夏殷恃力而虐二聖,兩君屈己以得天道。故湯王不以窮自傷,周文不以困爲病。」

越王曰:「昔堯任舜、禹而天下治,雖有洪水之害,不爲人災。變異不及於民,豈況於人君乎?」

大夫若成曰:「不如君王之言。天有曆數,德有薄厚。黃帝不讓,堯傳天子。三王臣弑其君,五霸子弑其父。德有廣狹,氣有高下。今之世猶人之市,置貨以設詐。抱謀以待敵。不幸陷厄,求伸而已。大王不覽於斯而懷喜怒?」

越王曰:「任人者不辱身,自用者危其國。大夫皆前圖未然之端,傾敵破讎,坐招泰山之福。今寡人守窮若斯,而云湯文困厄後必霸,何言之違禮儀?夫君子爭寸陰而棄珠玉,今寡人冀得免於軍旅之憂,而復反係獲敵人之手,身爲傭隷,妻爲僕妾,往而不返,客死敵國。若魂魄有愧於前君,其無知,體骨棄捐。何大夫之言不合於寡人之意?」

於是大夫種、范蠡曰:「聞古人曰:『居不幽,志不廣;形不愁,思不遠。』聖王賢主皆遇困厄之難,蒙不赦之恥。身拘而名尊,軀辱而聲榮;處卑而不以爲惡,居危而不以爲薄。五帝德厚而窮厄之恨,然尙有泛濫之憂。三守暴困之辱,不離三獄之囚,泣涕而受冤,行哭而爲隷,演易作卦,天道祐之。時過於期,否終則泰,諸侯並救,王命見符,朱鬣、玄狐。輔臣結髮拆獄破械,反國修德,遂討其讎。擢假海內,若覆手背,天下宗之,功垂萬世。大王屈厄,臣誠盡謀,夫截骨之劍,無削剟之利;舀鐵之矛,無分髮之便;建策之士,無暴興之說。今臣遂天文,案墜籍,二氣共萌,存亡異處,彼興則我辱,我霸則彼亡。二國爭道,未知所就。君王之危,天道之數,何必自傷哉!夫吉者,凶之門;福者,禍之根。今大王雖在危困之際,孰知其非暢達之兆哉?」

大夫計硏曰:「今君王國於會稽,窮於入吳,言悲辭苦,群臣泣之。雖則恨悷之心,莫不感動。而君王何爲謾辭譁說,用而相欺?臣誠不取。」

越王曰:「寡人將去入吳,以國累諸侯大夫,願各自述,吾將屬焉。」

大夫皐如曰:「臣聞大夫種忠而善慮,民親其知,士樂爲用。今委國一人,其道必守,何順心佛命群臣?」

大夫曳庸曰:「大夫文種者,國之梁棟,君之爪牙。夫驥不可與匹馳,日月不可並照。君王委國於種,則萬綱千紀無不擧者。」

越王曰:「夫國者,前王之國。孤力弱勢劣,不能遵守社稷,奉承宗廟。吾聞父死子代,君亡臣親。今事棄諸大夫,客官於吳,委國歸民以付二三子。吾之由也,亦子之憂也。君臣同道,父子共氣,天性自然。豈得以在者盡忠,亡者爲不信乎?何諸大夫論事,一合一離,令孤懷心不定也?夫推國任賢,度功績成者,君之命也;奉敎順理,不失分者,臣之職也。吾顧諸大夫以其所能而云委質而已。於乎,悲哉!」

計硏曰:「君王所陳者,固其理也。昔湯入夏,付國於文祀,西伯之殷,委國於二老。今懷夏將滯,志在於還。夫適市之妻,敎嗣糞除,出亡之君,敕臣守禦。子問以事,臣謀以能。今君王欲士之所志,各陳其情,擧其能者,議其宜也。」

越王曰:「大夫之論是也。吾將逝矣,願諸君之風。」

大夫種曰:「夫內修封疆之役,外修耕戰之備,荒無遺土,百姓親附:臣之事也。」

大夫范蠡曰:「輔危主,存亡國,不恥屈厄之難,安守被辱之地,往而必反,與君復讎者:「臣之事也。」

大夫苦成曰:「發君之令,明君之德,窮與俱厄,進與俱霸,統煩理亂,使民知分:臣之事也。」

大夫曳庸曰:「奉令受使,結和諸侯,通命達旨,賂往遺來,解憂釋患,使無所疑,出不忘命,入不被尤:臣之事也。」

大夫皓進曰:「一心齊志,上與等之,下不違令,動從君命;修德履義,守信溫故;臨非決疑,君誤臣諫,直心不撓;擧過列平,不阿親戚,不私於外,推身致君,終始一分:臣之事也。」

大夫諸稽郢曰:「望敵設陣,飛矢揚兵,履腹涉屍,血流滂滂,貪進不退;二師相當,破敵攻衆,威凌百邦:臣之事也。」

大夫皐如曰:「修德行惠,撫慰百姓;身臨憂勞,動輒躬親;弔死存疾,救活民命;蓄陳儲新,食不二味;國富民實,爲君養器:臣之事也。」

大夫計硏曰:「候天察地,紀歷陰陽,觀變參災,分別妖祥,日月含色,五精錯行,福見知吉,妖出知凶:臣之事也。」

越王曰:「孤雖入於北國,爲吳窮虜,有諸大夫懷德抱術,各守一分,以保社稷,孤何憂焉?」遂別於浙江之上。群臣垂泣,莫不咸哀。越王仰天歎曰:「死者,人之所畏。若孤之聞死,其於心胸中曾無怵惕?」遂登船徑去,終不返顧。

越王夫人乃據船哭,顧烏鵲啄江渚之蝦,飛去復來,因哭而歌之,曰:「仰飛鳥兮烏鳶,凌玄虛號翩翩。集洲渚兮優恣,啄蝦矯翮兮雲間,任厥兮往還。妾無罪兮負地,有何辜兮譴天?颿颿獨兮西往,孰知返兮何年?心惙惙兮若割,淚泫泫兮雙懸。」

又哀今曰:「彼飛鳥兮鳶烏,已迴翔兮翕蘇。心在專兮素蝦,何居食兮江湖?徊復翔兮游颺,去復返兮於乎!始事君兮去家,終我命兮君都。終來遇兮何幸,離我國兮去吳。妻衣褐兮爲婢,夫去冕兮爲奴。歲遙遙兮難極,冤悲痛兮心惻。腸千結兮服膺,於乎哀兮忘食。願我身兮如鳥,身翶翔兮矯翼。去我國兮心搖,情憤惋兮誰識?」

越王聞夫人怨歌,心中內慟,乃曰:「孤何憂?吾之六翮備矣。」

於是入吳,見夫差稽首再拜稱臣,曰東海賤臣勾踐,上愧皇天,下負后土,不裁功力,汚辱王之軍士,抵罪邊境。大王赦其深辜,裁加役臣,使執箕帚。誠蒙厚恩,得保須臾之命,不勝仰感俯愧。臣勾踐叩頭頓首。」吳王夫差曰:「寡人於子亦過矣。子不念先君之讎乎?」越王曰:「臣死則死矣,惟大王原之。」伍胥在旁,目若熛火,聲如雷霆,乃進曰:「夫飛鳥在靑雲之上,尙欲繳微矢以射之,豈況近臥於華池,集於庭廡乎?今越王放於南山之中,游於不可存之地,幸來涉我壤土,入吾梐梱,此乃廚宰之成事食也,豈可失之乎?」吳王曰:「吾聞誅降殺服,禍及三世。吾非愛越而不殺也,畏皇天之咎敎而赦之。」太宰嚭諫曰:「子胥明於一時之計,不通安國之道。願大王遂其所執,無拘群小之口。」夫差遂不誅越王,令駕車養馬,袐於宮室之中。

三月,吳王召越王入見,越王伏於前,范蠡立於後。吳王謂范蠡曰:「寡人聞貞婦不嫁破亡之家,仁賢不官絶滅之國。今越王無道,國已將亡,社稷壞崩,身死世絶,爲天下笑。而子及主俱爲奴僕,來歸於吳,豈不鄙乎?吾欲赦子之罪,子能改心自新,棄越歸吳乎?」范蠡對曰:「臣聞亡國之臣,不敢語政,敗軍之將,不敢語勇。臣在越不忠不信,今越王不奉大王命號,用兵與大王相持,至今獲罪,君臣俱降。蒙大王鴻恩,得君臣相保,願得入備掃除,出給趨走,臣之願也。」此時越王伏地流涕,自謂遂失范蠡矣。吳王知范蠡不可得爲臣,謂曰:「子旣不移其志,吾復置子於石室之中。」范蠡曰:「臣請如命。」吳王起入宮中,越王、范蠡趨入石室。

越王服犢鼻,著樵頭夫人衣無緣之裳,施左關之襦。夫斫剉養馬,妻給水、除糞、灑掃。三年不慍怒,面無恨色。吳王登遠臺望見越王及夫人、范蠡坐於馬糞之旁,君臣之禮存,夫婦之儀具。王顧謂太宰嚭曰:「彼越王者,一節之人;范蠡,一介之士,雖在窮厄之地,不失君臣之禮。寡人傷之。」太宰嚭曰:「願大王以聖人之心,哀窮孤之士。」吳王曰:「爲子赦之。」

後三月,乃擇吉日而欲赦之,召太宰嚭謀曰:「越之與吳,同土連域。勾踐愚黠,親欲爲賊。寡人承天之神靈,前王之遺德,誅討越寇,囚之石室。寡人心不忍見而欲赦之,於子柰何?」太宰嚭曰:「臣聞無德不復。大王垂仁恩加越,越豈敢不報哉?願大王卒意。」

越王聞之,召范蠡告之曰:「孤聞於外,心獨喜之,又恐其不卒也。」范蠡曰:「大王安心,事將有意,在玉門第一。今年十二月,戊寅之日,時加日出。戊,囚日也;寅,陰後之辰也。合庚辰歲後會也。夫以戊寅日聞喜,不以其罪罰日也。時加卯而賊戊,功曹爲騰蛇而臨戊,謀利事在靑龍,靑龍在勝先,而臨酉,死氣也;而剋寅,是時剋其日,用又助之。所求之事,上下有憂。此豈非天網四張,萬物盡傷者乎?王何喜焉?」

果子胥諫吳王曰:「昔桀囚湯而不誅,紂囚文王而不殺,天道還反,禍轉成福。故夏爲湯所誅,殷爲周所滅。今大王旣囚越君而不行誅,臣謂大王惑之深也。得無夏殷之患乎?」

吳王遂召越王,久之不見。范蠡、文種憂而占之,曰:「吳王見擒也。」有頃太宰嚭出見大夫種、范蠡而言越王復拘於石室。

伍子胥復諫吳王曰:「臣聞,王者攻敵國克之則加以誅,故後無報復之憂,遂免子孫之患。今越王已入石室,宜早圖之,後必爲吳之患。」太宰嚭曰:「昔者齊桓割燕所至之地以貺燕公,而齊君獲其美名;宋襄濟河而戰,春秋以多其義:功立而名稱,軍敗而德存。今大王誠赦越王,則功冠於五霸,名越於前古。」吳王曰:「待吾疾愈,方爲大宰赦之。」

後一月,越王出石室,召范蠡曰:「吳王疾,三月不愈。吾聞人臣之道,主疾臣憂,且吳王遇孤恩甚厚矣。疾之無瘳,惟公卜焉。」范蠡曰:「吳王不死明矣,到己巳日當瘳,惟大王留意。」越王曰:「孤所以窮而不死者,賴公之策耳,中復猶豫,豈孤之志哉?可與不可,惟公圖之。」范蠡曰:「臣竊見吳王,眞非人也。數言成湯之義,而不行之。願大王請求問疾,得見,因求其糞而嘗之,觀其顔色,當拜賀焉,言其不死,以廖起日期之旣言信後,則大王何憂?」

越王明日謂太宰嚭曰:「囚臣欲一見問疾。」太宰嚭卽入言於吳王,王召而見之。適遇吳王之便,太宰嚭奉溲惡以出,逢戶中。越王因拜:「請嘗大王之溲,以決吉凶。」卽以手取其便與惡而嘗之。因入曰:「下囚臣勾踐賀於大王,王之疾至己巳日有瘳,至三月壬申病愈。」吳王曰:「何以知之?」越王曰:「下臣嘗事師,聞糞者順 味,逆時氣者死,順時氣者生。今者臣竊嘗大王之糞,其惡味苦且楚酸。是味也,應春夏之氣。臣以是知之。」吳王大悅,曰:「仁人也。」乃赦越王得離其石室,去就其宮室,執牧養之事如故。越王從嘗糞惡之後,遂病口臭。范蠡乃令左右皆食岑草,以亂其氣。

其後,吳王如越王期日疾愈,心念其忠,臨政之後,大縱酒於文臺。吳王出令曰:「今日爲越王陳北面之坐,群臣以客禮事之。」伍子胥趨出到舍上,不御坐。酒酣,太宰嚭曰:「異乎!今日坐者各有其詞,不仁者逃,其仁者留。臣聞同聲相和,同心相求。今國相剛勇之人,意者內慚?至仁之存也,而不御坐,其亦是乎?」吳王曰:「然。」於是范蠡與越王俱起爲吳王壽,其辭曰:「下臣勾踐從小臣范蠡,奉觴上千歲之壽,辭曰:皇在上令,昭下四時,幷心察慈,仁者大王。躬親鴻恩,立義行仁。九德四塞,威服群臣。於乎休哉,傳德無極上感太陽,降瑞翼翼。大王延壽萬歲,長保吳國。四海咸承,諸侯賓服。觴酒旣升,永受萬福!」於是吳王大悅。

明日,伍子胥入諫曰:「昨日大王何見乎?臣聞內懷虎狼之心,外執美詞之說,但爲外情以存其身。豺不可謂廉,狼不可親。今大王好聽須臾之說,不慮萬歲之患,放棄忠直之言,聽用讒夫之語;不滅瀝血之仇,不絶懷毒之怨。猶縱毛爐炭之上幸其焦,投卵千鈞之下望必全,豈不殆哉?臣聞桀登高自知危,然不知所以自安也;前據白刃自知死,而不知所以自存也。惑者知返,迷道不遠。願大王察之。」

吳王曰:「寡人有疾三月,曾不聞相國一言,是相國之不慈也;又不進口之所嗜,心不相思,是相國之不仁也。夫爲人臣不仁不慈,焉能知其忠信者乎?越王迷惑?棄守邊之事,親將其臣民來歸寡人,是其義也;躬親爲虜,妻親爲妾,不慍寡人,寡人有疾,親嘗寡人之溲,是其慈也;虛其府庫,盡其寶幣,不念舊故,是其忠信也。三者旣立,以養寡人,寡人曾聽相國而誅之,是寡人之不智也,而爲相國快私意耶,豈不負皇天乎?」

子胥曰:「何大王之言反也?夫虎之卑勢,將以有擊也;狸之卑身,將求所取也。雉以眩移拘於網,魚以有悅死於餌。且大王初臨政,負玉門之第九,誡事之敗,無咎矣。今年三月甲戌,時加雞鳴。甲戌,歲位之會將也。靑龍在酉,德在上,刑在金,是日賊其德也。知父將有不順之子,君有逆節之臣。大王以越王歸吳爲義,以飮溲食惡爲慈,以虛府庫爲仁,是故爲無愛於人,其不可親。面聽貌觀以存其身。今越王入臣於吳,是其謀深也;虛其府庫,不見恨色,是欺我王也;下飮王之溲者,是上食王之心也;下嘗王之惡者,是上食王之肝也。大哉,越王之崇吳,吳將爲所擒也。惟大王留意察之,臣不敢逃死以負前王。一旦社稷丘墟,宗廟荊棘,其悔可追乎?」吳王曰:「相國置之,勿復言矣。寡人不忍復聞。」

於是遂赦越王歸國,送於蛇門之外,群臣祖道。吳王曰:「寡人赦君使其返國,必念終始。王其勉之。」越王稽首曰:「今大王哀臣孤窮,使得生全還國,與種蠡之徒願死於轂下。上天蒼蒼,臣不敢負。」吳王曰:「於乎!吾聞君子一言不再。今已行矣,王勉之。」越王再拜跪伏,吳王乃引越王登車,范蠡執御,遂去。至三津之上,仰天歎曰:「嗟乎!孤之屯厄,誰念復生渡此津也?」謂范蠡曰:「今三月甲辰,時加日昳,孤蒙上天之命,還歸故鄕,得無後患乎?」范蠡曰:「大王勿疑,直視道行。越將有福,吳當有憂。」至浙江之上,望見大越山川重秀,天地再淸。王與夫人歎曰:「吾已絶望,永辭萬民,豈料再還,重復鄕國?」言竟掩面,涕泣闌干。此時萬姓咸歡,群臣畢賀。



吳越春秋勾踐歸國外傳第八


勾踐七年


越王勾踐臣吳至歸越,勾踐七年也。百姓拜之於道,曰:「君王獨無

苦矣!今王受天之福,復於越國,霸王之跡,自斯而起。」王曰:「

寡人不愼夭敎,無德於民,今勞萬姓擁於岐路,將何德化以報國人?

」顧謂范蠡曰:「今十有二月,己巳之日,時加禺中,孤欲以此到國

,何如?」蠡曰:「大王且留,以臣卜日。」於是范蠡進曰:「異哉,大王之擇日也!王當疾趨,車馳人走。」越王策馬飛輿,遂復宮闕。吳封地百里於越,東至炭瀆,西止周宗,南造於山,北薄於海。

越王謂范蠡曰:「孤獲辱連年,勢足以死,得相國之策,再返南鄕。今欲定國立城,人民不足,其功不可以興。爲之柰何?」范蠡對曰:「唐虞卜地,夏殷封國,古公營城周雒,威折萬里,德致八極,豈直欲破彊敵收鄰國乎?」越王曰:「孤不能承前君之制,修德自守,亡衆棲於會稽之山,請命乞恩,受辱被恥,囚結吳宮。幸來歸國,追以百里之封,將遵前君之意,復於會稽之上,而宜釋吳之地。」范蠡曰:「昔公劉去邰,而德彰於夏;亶父讓地,而名發於岐。今大王欲國樹都,幷敵國之境,不處平易之都,據四達之地,將焉立霸王之業?」越王曰:「寡人之計未有決定。欲築城立郭,分設里閭,欲委屬於相國。」

於是范蠡乃觀天文,擬法於紫宮,築作小城,周千一百二十二步,一圓三方。西北立龍飛翼之樓,以象天門,東南伏漏石竇,以象地戶;陵門四達,以象八風。外郭築城而缺西北,示服事吳也,不敢壅塞,內以取吳,故缺西北,而吳不知也。北向稱臣,委命吳國,左右易處,不得其位,明臣屬也。城旣成而怪山自生者,琅琊東武海中山也。一夕自來,故名怪山。范蠡曰:「臣之築城也,其應天矣,崑崙之象存焉。」越王曰:「寡人聞崑崙之山,乃地之柱,上承皇天,氣吐宇內,下處后土,稟受無外。滋聖生神嘔養帝會。故帝處其陽陸,三王居其正地。吾之國也,扁天地之壤,乘東南之維,斗去極北。非糞土之城,何能與王者比隆盛哉?」范蠡曰:「君徒見外,未見於內。臣乃承天門制城,合氣於后土,嶽象已設,崑崙故出。越之霸也。」越王曰:「苟如相國之言,孤之命也。」范蠡曰:「天地卒號,以著其實。」名東武起游臺其上。東南爲司馬門,立增樓冠其山巓,以爲靈臺起離宮於淮陽,中宿臺在於高平,駕臺在於成丘,立苑於樂野,燕臺在於石室,齋臺在於襟山。勾踐之出游也,休息石台,食於冰廚。

越王乃召相國范蠡、大夫種、大夫郢問曰:「孤欲以今日上明堂,臨國政,專恩致令,以撫百姓,何日可矣?惟三聖紀綱維持。」范蠡曰:「今日丙午日也。丙,陽將也。是日吉矣,又因良時,臣愚以爲可。無始有終得天下之中。」大夫種曰:「前車已覆,後車必戒。願王深察。」范蠡曰:「夫子故不一二見也。吾王今以丙午復初臨政,解救其本,是一宜;夫金制始,而火救其終,是二宜;蓄金之憂,轉而及水,是三宜;君臣有差,不失其理,是四宜;王相俱起,天下立矣,是五宜。臣願急升明堂臨政。」越王是日立政,翼翼小心。出不敢奢,入不敢侈。

越王念復吳讎非一旦也,苦身勞心,夜以接日。目臥,則攻之以蓼;足寒,則漬之以水。冬常抱冰,夏還握火。愁心苦志,懸膽於戶,出入嘗之,不絶於口。中夜潸泣,泣而復嘯。於是群臣咸曰:「君王何愁心之甚?夫復讎謀故,非君王之憂,自臣下急務也。」

越王曰:「吳王好服之離體,吾欲采葛,使女工織細布獻之,以求吳王之心,於子何如?」群臣曰:「善。」乃使國中男女入山采葛,以作黃絲之布。

欲獻之,未及遣使,吳王聞越王盡心自守,食不重味,衣不重綵,雖有五臺之游,未嘗一日登翫。吾欲因而賜之以書,增之以封,東至於勾甬,西至於檇李,南至於姑末,北至於平原,縱橫八百餘里。

越王乃使大夫種索葛布十萬,甘蜜九党,文笥七枚,狐皮五雙,晉竹十廋,以復封禮。吳王得之曰:「以越僻狄之國無珍,今擧其貢貨而以復禮,此越小心念功,不忘吳之效也。夫越本興國千里,吾雖封之,未盡其國。」子胥聞之,退臥於舍,謂侍者曰:「吾君失其石室之囚,縱於南林之中,今但因虎豹之野而與荒外之草,於吾之心,其無損也?」

吳王得葛布之獻,乃復增越之封,賜羽毛之飾、机杖、諸侯之服。越國大悅。

采葛之婦,傷越王用心之苦,乃作苦之詩,曰:「葛不連蔓棻台台,我君心苦命更之。嘗膽不苦甘如飴,令我采葛以作絲。女工織兮不敢遲。弱於羅兮輕霏霏,號絺素兮將獻之。越王悅兮忘罪除,吳王歡兮飛尺書。增封益地賜羽奇,机杖茵褥諸侯儀。群臣拜舞天顔舒,我王何憂能不移?」

於是越王內修其德,外布其道,君不名敎,臣不名謀,民不名使,官不名事。國中蕩蕩無有政令。越王內實府庫,墾其田疇,民富國彊,衆安道泰。越王遂師八臣與其四友,時問政焉。大夫種曰:「愛民而已。」越王曰:「柰何?」種曰:「利之無害,成之無敗,生之無殺,與之無奪。」越王曰:「願聞。」種曰:「無奪民所好則利也,民不失其時則成之,省刑去罰則生之,薄其賦歛則與之,無多臺游則樂之,靜而無苛則喜之;民失所好則害之,農失其時則敗之,有罪不赦則殺之,重賦厚歛則奪之,多作臺游以罷民則苦之,勞擾民力則怒之,臣聞善爲國者遇民如父母之愛其子,如兄之愛其弟。聞有飢寒爲之哀,見其勞苦爲之悲。」越王乃緩刑薄罰,省其賦歛,於是人民殷富,皆有帶甲之勇。



勾踐九年


九年正月,越王召五大夫而告之曰:「昔者越國遁棄宗廟,身爲窮虜,恥聞天下,辱流諸侯。今寡人念吳,猶躄者不忘走,盲者不忘視。孤未知策謀,惟大夫誨之。」

扶同曰:「昔者亡國流民,天下莫不聞知。今欲有計,不宜前露其辭。臣聞擊鳥之動,故前俯伏,猛獸將擊,必餌毛帖伏;鷙鳥將搏,必卑飛戢翼;聖人將動,必順辭和衆。聖人之謀,不可見其象,不可知其情。臨事而伐,故前無剽過之兵,後無伏襲之患。今大王臨敵破吳,宜損少辭,無令泄也。臣聞吳王兵彊於齊晉,而怨結於楚。大王宜親於齊,深結於晉,陰固於楚,而厚事於吳。夫吳之志猛,驕而自矜,必輕諸侯而凌鄰國。三國決權,還爲敵國,必角勢交爭。越承其弊,因而伐之,可克也。雖五帝之兵無以過此。」

范蠡曰:「臣聞:『謀國破敵,動觀其符。』孟津之會,諸侯曰可,武王辭之。方今吳楚結讎,構怨不解,齊雖不親,外爲其救;晉雖不附,猶效其義。夫內臣謀而決讎其策,鄰國通而不絶其援,斯正吳之興霸,諸侯之上尊。臣聞峻高者隤,葉茂者摧,日中則移,月滿則虧,四時不並盛,五行不俱馳,陰陽更唱,氣有盛衰。故溢堤之水,不淹其量,煽乾之火,不復其熾;水靜則無漚瀴之怒,火消則無熹毛之熱。今吳乘諸侯之威以號令於天下,不知德薄而恩淺,道狹而怨廣,權懸而智衰,力竭而威折,兵挫而軍退,士散而衆解。臣請按師整兵,待其壞敗,隨而襲之,兵不血刃,士不旋踵,吳之君臣爲虜矣。臣願大王匿聲無見其動,以觀其靜。」

大夫苦成曰:「夫水能浮草木,亦能沉之;地能生萬物,亦能殺之;江海能下谿谷,亦能朝之;聖人能從衆,亦能使之。今吳承闔閭之軍制,子胥之典敎,政平未虧,戰勝未敗。大夫嚭者,狂佞之人,達於策慮,輕於朝事;子胥力於戰伐,死於諫議。二人權,必有壞敗。願王虛心自匿,無示謀計,則吳可滅矣。」

大夫浩曰:「今吳君驕臣奢,民飽軍勇;外有侵境之敵,內有爭臣之震,其可攻也。」

大夫句如曰:「天有四時,人有五勝。昔湯武乘四時之利而制夏殷,桓繆據五勝之便而列六國。此乘其時而勝者也。」

王曰:「未有四時之利,五勝之便,願各就職也。」



吳越春秋勾踐陰謀外傳第九


勾踐十年


越王勾踐十年二月,越王深念遠思:侵辱於吳,蒙天祉福,得越國。

群臣敎誨,各畫一策,辭合意同,勾踐敬從,其國已富。

反越五年,未聞敢死之友。或謂諸大夫愛其身、惜其軀者。乃登漸臺望觀其群臣有憂與否。相國范蠡、大夫種、句如之屬,儼然列坐,雖懷憂患,不形顔色。

越王卽鳴鍾驚檄,而召群臣與之盟曰:「寡人獲辱受恥,上愧周王,下慚晉楚。幸蒙諸大夫之策,得返國修政,富民養士。而五年未聞敢死之士,雪仇之臣,柰何而有功乎?」群臣黙然莫對者。越王仰天歎曰:「孤聞主憂臣辱,主辱臣死。今孤親被奴虜之厄,受囚破之恥,不能自輔,須賢任仁,然後討吳,重負諸臣,大夫何易見而難使也?」

於是計硏年少官卑,列坐於後,乃擧手而趨,蹈席而前進曰:「謬哉,君王之言也!非大夫易見而難使,君王之不能使也。」

越王曰:「何謂?」

計硏曰:「夫官位、財幣、金賞者,君之所輕也;操鋒履刃,艾命投死者,士之所重也。今王易財之所輕,而責士之所重,何其殆哉?」

於是越王黙然不悅,面有愧色,卽辭群臣,進計硏而問曰:「孤之所得士心者何等?」

計硏對曰:「夫君,人尊其仁義者,治之門也。士民者,君之根也。開門固根,莫如正身。正身之道,謹左右。左右者,君之所以盛衰者也。願王明選左右,得賢而已。昔太公九聲而足磻溪之餓人也,西伯任之而王;管仲,魯之亡囚,有貪分之毁,齊桓得之而霸。故傳曰:『失士者亡,得士者昌。』願王審於左右,何患群臣之不使也?」

越王曰:「吾使賢任能,各殊其事,孤虛心高望,冀聞報復之謀,今咸匿聲隱形,不聞其語,厥咎安在?」

計硏曰:「選賢實士,各有一等,遠使以難,以效其誠;內告以匿,以知其信;與之論事,以觀其智;飮之以酒,以視其亂;指之以使,以察其能;示之以色,以別其熊。五色以設,士盡其實,人竭其智。知其智,盡實,則君臣何憂?」

越王曰:「吾以謀士效實,人盡其智,而士有未盡進辭有益寡人也。」

計硏曰:「范蠡明而知內,文種遠以見外。願王請大夫種與深議,則霸王之術在矣。」

越王乃請大夫種而問曰:「吾昔日受夫子之言,自免於窮厄之地。今欲奉不羈之計,以雪吾之宿讎,何行而功乎?」

大夫種曰:「臣聞高飛之鳥,死於美食;深泉之魚,死於芳餌。今欲伐吳,必前求其所好,參其所願,然後能得其實。」

越王曰:「人之所好雖其願,何以定而制之死乎?」

大夫種曰:「夫欲報怨復讎,破吳滅敵者,有九術,君王察焉?」

越王曰:「寡人被辱懷憂,內慚朝臣,外愧諸侯,中心迷惑,精神空虛,雖有九術,安能知之?」

大夫種曰:「夫九術者。湯文得之以王,桓穆得之以霸。其攻城取邑,易於脫屣。願大王覽之。」種曰:「一曰尊天事鬼以求其福;二曰重財幣以遺其君,多貨賄以喜其臣;三曰貴糴粟槁以虛其國,利所欲以疲其民;四曰遺美女以惑其心而亂其謀;五曰遺之巧工良材,使之起宮室以盡其財;六曰遺之諛臣,使之易伐;七曰彊其諫臣,使之自殺;八曰君王國富而備利器;九曰利甲兵以承其弊。凡此九術,君王閉口無傳,守之以神,取天下不難,而況於吳乎?」

越王曰:「善。」

乃行第一術,立東郊以祭陽,名曰東皇公,立西郊以祭陰,名曰西王母。祭陵山於會稽,祀水澤於江州。事鬼神一年,國不被災。越王曰:「善哉,大夫之術!願論其餘。」

種曰:「吳王好起宮室,用工不輟。王選名山神材,奉而獻之。」

越王乃使木工三千餘人入山伐木,一年,師無所幸。作士思歸,皆有怨望之心,而歌木客之吟。一夜天生神木一雙,大二十圍,長五十尋。陽爲文梓,陰爲楩柟,巧工施校,制以規繩,雕治圓轉,刻削磨礱,分以丹靑,錯畫文章,嬰以白璧,鏤以黃金,狀類龍蛇,文彩生光。

乃使大夫種獻之於吳王,曰:「東海役臣臣孤勾踐使臣種敢因下吏聞於左右,賴大王之力,竊爲小殿,有餘材,謹再拜獻之。」

吳王大悅。

子胥諫曰:「王勿受也。昔者,桀起靈臺,紂起鹿臺,陰陽不和,寒暑不時,五 不熟,天與其災,民虛國變,遂取滅亡。大王受之,必爲越王所戮。」

吳王不聽,遂受而起姑蘇之臺。三年聚材,五年乃成,高見二百里。行路之人,道死巷哭,不絶嗟嘻之聲:民疲士苦,人不聊生。

越王曰:「善哉,第二術也!」



勾踐十一年


十一年,越王深念永思,惟欲伐吳,乃請計硏問曰:「吾欲伐吳,恐

不能破,早欲興師,惟問於子。」

計硏對曰:「夫興師擧兵,必且內蓄五穀,實其金銀,滿其府庫,勵其甲兵。凡此四者,必察天地之氣,原於陰陽,明於孤虛,審於存亡,乃可量敵。」

越王曰:「『天地』、『存亡』,其要柰何?」

計硏曰:「天地之氣,物有死生。原陰陽者,物貴賤也;明孤虛者,知會際也;審存亡者,別眞僞也。」

越王曰:「何謂『死生』、『眞僞』乎?」

計硏曰:「春種八 ,夏長而養,秋成而聚,冬畜而藏。夫天時有生而不救種,是一死也;夏長無苗,二死也;秋成無聚,三死也;冬藏無畜,四死也。雖有堯舜之德,無如之何。夫天時有生,勸者老,作者少,反氣應數,不失厥理,一生也;留意省察,謹除苗穢,穢除苗盛,二生也;前時設備,物至則收,國無逋稅,民無失穗,三生也;倉已封塗,除陳入新,君樂臣歡,男女及信,四生也。夫陰陽者,太陰所居之歲留息,三年,貴賤見矣。夫孤虛者,謂天門地戶也。存亡者,君之道德也。」

越王曰:「何子之年少,於物之長也?」

計硏曰:「有美之士,不拘長少。」

越王曰:「善哉,子之道也!」乃仰觀天文,集察緯宿,曆象四時。以下者上,虛設八倉,從陰收著,望陽出糶,筴其極計,三年五倍,越國熾富。勾踐歎曰:「吾之霸矣。善!計硏之謀也。」



勾踐十二年


十二年,越王謂大夫種曰:「孤聞吳王淫而好色,惑亂沉湎,不領政

事,因此而謀,可乎?」

種曰:「可破。夫吳王淫而好色,宰嚭佞以曳心,往獻美女,其必受之。惟王選擇美女二人而進之。」越王曰:「善。」

乃使相者國中得苧蘿山鬻薪之女,曰西施、鄭旦。飾以羅 ,敎以容步,習於土城,臨於都巷。三年學服而獻於吳。

乃使相國范蠡進曰:「越王勾踐竊有二遺女,越國洿下困迫,不敢稽留,謹使臣蠡獻之。大王不以鄙陋寢容,願納以供箕帚之用。」

吳王大悅,曰:「越貢二女,乃勾踐之盡忠於吳之證也。」

子胥諫曰:「不可,王勿受也。臣聞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昔桀易湯而滅,紂易文王而亡,大王受之,後必有殃。臣聞越王朝書不倦,晦誦竟夜,且聚敢死之士數萬,是人不死,必得其願;越王服誠行仁,聽諫進賢,是人不死,必成其名;越王夏被毛裘,冬御絺綌,是人不死,必爲對隙。臣聞賢士國之寶,美女國之咎:夏亡以妹喜,殷亡以妲己,周亡以褒姒。」吳王不聽,遂受其女。

越王曰:「善哉,第三術也。」



勾踐十三年


十三年,越王謂大夫種曰:「孤蒙子之術,所圖者吉,未嘗有不合也

。今欲復謀吳,柰何?」種曰:「君王自陳越國微鄙,年 不登。願

王請糴,以入其意。天若棄吳,必許王矣。」

越乃使大夫種使吳,因宰嚭求見吳王。辭曰:「越國洿下,水旱不調,年 不登,人民飢乏,道荐飢餒,願從大王請糴,來歲卽復太倉,惟大王救其窮窘。」

吳王曰:「越王信誠守道,不懷二心,今窮歸愬,吾豈愛惜財寶,奪其所願?」

子胥諫曰:「不可。非吳有越,越必有吳。吉往則凶來。是養生寇而破國家者也。與之不爲親,不與未成冤。且越有聖臣范蠡,勇以善謀,將有修飾攻戰,以伺吾間觀越王之使使來請糴者,非國貧民困而請糴也,以入吾國伺吾王間也。」

吳王曰:「寡人卑服越王而有其衆,懷其社稷以愧勾踐。勾踐氣服,爲駕車,卻行馬前,諸侯莫不聞知。今吾使之歸國,奉其宗廟,復其社稷,豈敢有反吾之心乎?」

子胥曰:「臣聞:『士窮非難,抑心下人,其後有激人之色。』臣聞越王飢餓,民之困窮,可因而破也,今不用天之道,順地之理,而反輸之食,固君之命,狐雉之相戱也。夫狐卑體而雉信之,故狐得其志而雉必死。可不愼哉?」

吳王曰:「勾踐國憂,而寡人給之以粟,恩往義來,其德昭昭,亦何憂乎?」

子胥曰:「臣聞:『狼子有野心,仇讎之人不可親。』夫虎不可餧以食,蝮蛇不恣其意。今大王捐國家之福,以饒無益之讎,棄忠臣之言,而順敵人之欲,臣必見越之破吳,豸鹿游於姑胥之臺,荊榛蔓於宮闕。願王覽武王伐紂之事也。」

太宰嚭從旁對曰:「武王非紂王臣也?率諸侯以伐其君,雖勝殷,謂義乎?」

子胥曰:「武王卽成其名矣。」

太宰嚭曰:「親戮主以爲名,吾不忍也。」

子胥曰:「盜國者封侯,盜金者誅。令使武王失其理,則周何爲三家之表?」

太宰嚭曰:「子胥爲人臣,徒欲干君之好,咈君之心以自稱滿,君何不知過乎?」

子胥曰:「太宰嚭固欲以求其親,前縱石室之囚,受其寶女之遺。外交敵國,內惑於君,大王察之,無爲群小所侮。今大王譬若浴嬰兒,雖啼,無聽宰嚭之言。」

吳王曰:「宰嚭是。子無乃聞寡人言,非忠臣之道,類於佞諛之人?」

太宰嚭曰:「臣聞:『鄰國有急,千里馳救。』是乃王者封亡國之後,五霸輔絶滅之末者也。」

吳王乃與越粟萬石而令之曰:「寡人逆群臣之議而輸於越,年豐而歸寡人。」

大夫種曰:「臣奉使返越,歲登誠還吳貸。」

大夫種歸越,越國群臣皆稱萬歲。卽以粟賞賜群臣及於萬民。

二年,越王粟稔,揀擇精粟而蒸還於吳,復還斗斛之數,亦使大夫種歸之吳王。王得越粟長太息謂太宰嚭曰:「越地肥沃,其種甚嘉,可留使吾民植之。」於是吳種越粟,粟種殺而無生者,吳民大飢。越王曰:「彼以窮居,其可攻也?」大夫種曰:「未可,國始貧耳,忠臣尙在,天氣未見,須俟其時。」

越王又問相國范蠡曰:「孤有報復之謀,水戰則乘舟,陸行則乘輿,輿舟之利,頓於兵弩。今子爲寡人謀事,莫不謬者乎?」范蠡對曰:「臣聞古之聖君,莫不習戰用兵,然行陣隊伍軍鼓之事,吉凶決在其工。今聞越有處女,出於南林,國人稱善。願王請之,立可見。」越王乃使使聘之,問以劍戟之術。

處女將北見於王,道逢一翁,自稱曰袁公。問於處女:「吾聞子善劍,願一見之。」女曰:「妾不敢有所隱,惟公試之。」於是袁公卽拔箖箊竹,竹枝上枯槁,未折墮地,女卽捷末。袁公操其本而刺處女。

處女應卽入之,三入,因擧杖擊袁公。袁公則飛上樹,變爲白猿。遂別去。

見越王,越王問曰:「夫劍之道則如之何?」女曰:「妾生深林之中,長於無人之野,無道不習,不達諸侯。竊好擊之道,誦之不休。妾非受於人也,而忽自有之。」越王曰:「其道如何?」女曰:「其道甚微而易,其意甚幽而深。道有門戶,亦有陰陽。開門閉戶,陰衰陽興。凡手戰之道,內實精神,外示安儀,見之似好婦,奪之似懼虎,布形候氣,與神俱往,杳之若日,偏如滕免,追形逐影,光若彿彷,呼吸往來,不及法禁,縱橫逆順,直復不聞。斯道者,一人當百,百人當萬。王欲試之,其驗卽見。」越王大悅,卽加女號,號曰「越女。」乃命五校之隊長、高才習之,以敎軍士。當此之時皆稱越女之劍。

於是范蠡復進善射者陳音。音,楚人也。越王請音而問曰:「孤聞子善射,道何所生?」

音曰:「臣,楚之鄙人,嘗步於射術,未能悉知其道。」

越王曰:「然願子一二其辭。」

音曰:「臣聞弩生於弓,弓生於彈,彈起古之孝子。」

越王曰:「孝子彈者柰何?」

音曰:「古者人民朴質,飢食鳥獸,渴飮霧露,死則裹以白茅,投於中野。孝子不忍見父母爲禽獸所食,故作彈以守之,絶鳥獸之害。故歌曰:『斷竹,續竹,飛土,逐害』之謂也。於是神農皇帝弦木爲弧,剡木爲矢,弧矢之利,以威四方。黃帝之後,楚有弧父。弧父者,生於楚之荊山,生不見父母,爲兒之時,習用弓矢,所射無脫。以其道傳於羿,羿傳逄蒙,逄蒙傳於楚琴氏,琴氏以爲弓矢不足以威天下。當是之時,諸侯相伐,兵刃交錯,弓矢之威不能制服。琴氏乃橫弓著臂,施機設樞,加之以力,然後諸侯可服。琴氏傳之楚三侯,所謂句亶、鄂、章,人號麋侯、翼侯、魏侯也。自楚之三侯傳至靈王,自稱之楚累世,蓋以桃弓棘矢而備鄰國也。自靈王之後,射道分流,百家能人用莫得其正。臣前人受之於楚,五世於臣矣。臣雖不明其道,惟王試之。」

越王曰:「弩之狀何法焉?」

陳音曰:「郭爲方城,守臣子也;敎爲人君,命所起也;牙爲執法,守吏卒也;牛爲中將,主內裹也;關爲守禦,檢去止也;錡爲侍從,聽人主也;臂爲道路,通所使也;弓爲將軍,主重負也;弦爲軍師,禦戰士也;矢爲飛客,主敎使也;金爲實敵,往不止也;衛爲副使,正道里也;又爲受敎,知可否也;縹爲都尉,執左右也。敵爲百死,不得駭也,鳥不及飛,獸不暇走,弩之所向,無不死也,臣之愚劣,道悉如此。」

越王曰:「願聞正射之道。」

音曰:「臣聞正射之道,道衆而微。古之聖人射,弩未發而前名其所中。臣未能如古之聖人,請悉其要。夫射之道,身若戴板,頭若激卵,左蹉,右足橫,左手若附枝,右手若抱兒,擧弩望敵,翕心咽煙,與氣俱發,得其和平,神定思去,去止分離,右手發機,左手不知,一身異敎,豈況雄雌?此正射持弩之道也。」

「願聞望敵儀表,投分飛矢之道。」

音曰:「夫射之道,從分望敵,合以參連。弩有斗石,矢有輕重,石取一兩,其數乃平,遠近高下,求之銖分。道要在斯,無有遺言。」

越王曰:「善。盡子之道,願子悉以敎吾國人。」

音曰:「道出於天,事在於人,人之所習,無有不神。」

於是乃使陳音敎士習射於北郊之外,三月,軍士皆能用弓弩之巧。

陳音死,越王傷之,葬於國西,號其葬所曰陳音山。



吳越春秋勾踐伐吳外傳第十


勾踐十五年


勾踐十五年,謀伐吳。謂大夫種曰:「孤用夫子之策,免於天虐之誅

,還歸於國。吾誠已說於國人,國人喜悅。而子昔日云有天氣卽來陳

之,今豈有應乎?」

種曰:「吳之所以彊者,爲有子胥。今伍子胥忠諫而死,是天氣前見,亡國之證也。願君悉心盡意,以說國人。」

越王曰:「聽孤說國人之辭:寡人不知其力之不足以大國報讎,以暴露百姓之骨於中原。此則寡人之罪也。寡人誠更其術。於是乃葬死問傷,弔有憂,賀有喜,送往迎來,除民所害,然後卑事夫差,往宦士三百人於吳。吳封孤數百里之地,因約吳國父兄昆弟而誓之曰:寡人聞古之賢君,四方之民歸之若水。寡人不能爲政,將率二三子夫婦以爲藩輔。令壯者無娶老妻,老者無娶壯婦。女子十七未嫁,其父母有罪;丈夫二十不娶,其父母有罪。將免者以告於孤,令醫守之。生男二,貺之以壺酒、一犬,生女二,賜以壺酒、一豚。生子三人,孤以乳母;生子二人,孤與一養。長子死,三年釋吾政,季子死,三月釋吾政,必哭泣葬埋之,如吾子也。令孤子、寡婦、疾疹、貧病者納官,其子欲仕,量其居,好其衣,飽其食而簡銳之。凡四方之士來者,必朝而禮之。載飯與羹以游國中,國中僮子戱而遇孤,孤餔而啜之施以愛,問其名。非孤飯不食,非夫人事不衣。七年不收國,民家有三年之畜。男卽歌樂,女卽會笑。今國之父兄日請於孤曰:『昔夫差辱吾君王於諸侯,長爲天下所恥。今越國富饒,君王節儉,請可報恥。』孤辭之曰:昔者我辱也,非二三子之罪也。如寡人者,何敢勞吾國之人,以塞吾之宿讎。父兄又復請曰:『誠四封之內,盡吾君子,子報父仇,臣復君隙,豈敢有不盡力者乎?臣請復戰,以除君王之宿讎。』孤悅而許之。」

大夫種曰:「臣觀吳王得志於齊晉,謂當遂涉吾地,以兵臨境。今疲師休卒,一年而不試,以忘於我,我不可以怠。臣當卜之於天,吳民旣疲於軍,困於戰鬥,市無赤米之積,國廩空虛,其民必有移徙之心,寒就蒲贏於東海之濱。夫占,兆人事,又見於卜筮。王若起師以可會之,利犯吳之邊鄙,未可往也。吳王雖無伐我之心,亦雖動之以怒?不如詮其間,以知其意。」

越王曰:「孤不欲有征伐之心,國人請戰者三年矣,吾不得不從民人之欲。今聞大夫種諫難。」

越父兄又諫曰:「吳可伐,勝則滅其國,不勝則困其兵。吳國有成,王與之盟。功名聞於諸侯。」

王曰:「善。」於是乃大會群臣而令之曰:「有敢諫伐吳者,罪不赦。」

蠡種相謂曰:「吾諫已不合矣,然猶聽君王之令。」

越王會軍列士,而大誡衆而誓之曰:「寡人聞古之賢君,不患其衆不足,而患其志行之少恥也。今夫差衣水犀甲者十有三萬人,不患其志行之少恥也,而患其衆之不足。今寡人將助天威,吾不欲匹夫之小勇也,吾欲士卒進則思賞,退則避刑。」於是越民父勉其子,兄勸其弟,曰:「吳可伐也。」

越王復召范蠡謂曰:「吳已殺子胥,道諛者衆。吾國之民,又勸孤伐吳。其可伐乎?」范蠡曰:「未可,須明年之春,然後可耳。」王曰:「何也?」范蠡曰:「臣觀吳王北會諸侯於黃池,精兵從王,國中空虛,老弱在後,太子留守。兵始出境未遠,聞越掩其空虛,兵還不難也。不如來春。」

其夏六月丙子,勾踐復問,范蠡曰:「可伐矣。」乃發習流二千人,俊士四萬,君子六千,諸御千人。以乙酉與吳戰,丙戌遂虜殺太子,丁亥入吳,焚姑胥臺。吳告急於夫差,夫差方會諸侯於黃池,恐天下聞之,卽密不令洩。已盟黃池,乃使人請成於越。勾踐自度未能滅,乃與吳平。



勾踐二十一年


二十一年七月,越王復悉國中士卒伐吳,會楚使申包胥聘於越。越王

乃問包胥曰:「吳可伐耶?」申包胥曰:「臣鄙於策謀,未足以卜。

」越王曰:「吳爲不道,殘我社稷,夷吾宗廟以爲平原,使不得血食。吾欲與之徼天之中惟是輿馬、兵革、卒伍旣具,無以行之。誠聞於戰何以爲可?」申包胥曰:「臣愚不能知。」越王固問,包胥乃曰:「夫吳良國也,傳賢於諸侯。敢問君王之所戰者何?」越王曰:「在孤之側者,飮酒食肉未嘗不分,孤之飮食不致其味,聽樂不盡其聲,求以報吳。願以此戰。」包胥曰:「善則善矣,未可以戰。」越王曰:「越國之中,吾慱愛以子之,忠惠以養之,吾今修寬刑,欲民所欲,去民所惡,稱其善,掩其惡,求以報吳。願以此戰。」包胥曰:「

善則善矣,未可以戰。」王曰:「越國之中,富者吾安之,貧者吾予之,救其不足,損其有餘,使貧富不失其利,求以報吳。願以此戰。」包胥曰:「善則善矣,未可以戰。」王曰:「邦國南則距楚西則薄晉,北則望齊,春秋奉幣、玉、帛、子女以貢獻焉,未嘗敢絶,求以報吳。願以此戰。」包胥曰:「善哉,無以加斯矣,猶未可戰。夫戰之道,知爲之始,以仁次之,以勇斷之。君將不知,卽無權變之謀,以別衆寡之數;不仁則不得與三軍同飢寒之節,齊苦樂之喜;不勇則不能斷去就之疑,決可否之議。」於是越王曰:「敬從命矣。」

冬,十月,越王乃請八大夫曰:「昔吳爲不道,殘我宗廟,夷我社稷以爲平原,使不血食。吾欲徼天之中,兵革旣具,無所以行之。吾問於申包胥,卽已命孤矣,敢告諸大夫如何?」

大夫曳庸曰:「審賞則可戰也。審其賞,明其信,無功不及,有功必加,則士卒不怠。」王曰:「聖哉!」

大夫苦成曰:「審罰則可戰。審罰則士卒望而畏之,不敢違命。」王曰:「勇哉!」

大夫文種曰:「審物則可戰。審物則別是非,是非明察,人莫能惑。」王曰:「辨哉!」

大夫范蠡曰:「審備則可戰。審備愼守以待不虞,備設守固,必可應難。」王曰:「愼哉!」

大夫皐如曰:「審聲則可戰。審於聲音,以別淸濁。淸濁者,謂吾國君名聞於周室,令諸侯不怨於外。」王曰:「得哉!」

大夫扶同曰:「廣恩知分則可戰。廣恩以慱施,知分而不外。」王曰:「神哉!」

大夫計硏曰:「候天察地,參應其變則可戰。天變地應,人道便利,三者前見則可。」王曰:「明哉!」

於是勾踐乃退齋而命國人曰:「吾將有不虞之議,自近及遠,無不聞者。」乃復命有司與國人曰:「承命有賞皆造國門之期,有不從命者,吾將有顯戮。」勾踐恐民不信,使以征不義聞於周室,令諸侯不怨於外。令國中曰:「五日之內則吾良人矣,過五日之外,則非吾之民也,又將加之以誅。」

敎令旣行,乃入命於夫人。王背屛,夫人向屛而立。王曰:「自今日之後,內政無出,外政無入,各守其職,以盡其信。內中辱者則是子,境外千里辱者則是子也。吾見子於是,以爲明誡矣。」王出宮,夫人送王不過屛,王因反闔其門,塡之以土。夫人去笄,側席而坐,安心無容,三月不掃。

王出則復背垣而立,大夫向垣而敬,王乃令大夫曰:「食士不均,地壤不修,使孤有辱於國,是子之罪;臨敵不戰,軍士不死,有辱於諸侯,功隳於天下,是孤之責。自今以往,內政無出,外政無入,吾固誡子。」大夫:「敬受命矣。」王乃出,大夫送出垣,反闔外宮之門,塡之以土。大夫側席而坐,不御五味,不答所勸。

勾踐有命於夫人、大夫曰:「國有守禦。」

乃坐露壇之上,列鼓而鳴之。軍行成陣,卽斬有罪者三人以徇於軍,令曰:「不從吾令者,如斯矣!」

明日徙軍於郊,斬有罪者三人徇之於軍,令曰:「不從吾令者,如斯矣!」

王乃令國中不行者,與之訣而告之曰:「爾安土守職,吾方往征討我宗廟之讎,以謝於二三子。」令國人各送其子弟於郊境之上,軍士各與父兄昆弟取訣。國人悲哀,皆作離別相去之詞,曰:

「躒躁摧長恧兮,擢戟馭殳,所離不降兮,以泄我王氣蘇。三軍一飛降兮,所向皆殂。一士判死兮,而當百夫。道祐有德兮,吳卒自屠。雪我王宿恥兮,威振八都。軍伍難更兮,勢如貔貙。行行各努力兮,於乎,於乎!」於是,觀者莫不悽惻。

明日,復徙軍於境上,斬有罪者三人徇之於軍,曰:「有不從令者,如此!」

後三日,復徙軍於檇李,斬有罪者三人以徇於軍,曰:「其搖心匿行,不當敵者,如斯矣!」

勾踐乃命有司大徇軍,曰:「其有父母無昆弟者,來告我。我有大事,子離父母之養,親老之愛,赴國家之急。子在軍寇之中,父母昆弟有在疾病之地,吾視之如吾父母昆弟之疾病也;其有死亡者,吾葬埋殯送之,如吾父母昆弟之有死亡葬埋之矣。」

明日,又徇於軍,曰:「士有疾病不能隨軍從兵者,吾予其醫藥,給其麋粥,與之同食。」

明日,又徇於軍,曰:「筋力不足以勝甲兵,志行不足以聽王命者,吾輕其重,和其任。」

明日,旋軍於江南,更陳嚴法,復誅有罪者五人徇曰:「吾愛士也,雖吾子不能過也;及其犯誅,自吾子亦不能脫也。」

恐軍士畏法不使,自謂未能得士之死力,道見蛙張腹而怒,將有戰爭之氣,卽爲之軾。其士卒有問於王曰:「君何爲敬蛙蟲而爲之軾?」勾踐曰:「吾思士卒之怒久矣,而未有稱吾意者。今蛙蟲無知之物,見敵而有怒氣,故爲之軾。」於是軍士聞之,莫不懷心樂死,人致其命。

有司、將軍,大徇軍中曰:「隊各自令其部,部各自令其士:歸而不歸,處而不處,進而不進,退而不退,左而不左,右而不右,不如令者,斬!」

於是吳悉兵屯於江北,越軍於江南。越王中分其師以爲左右軍,皆被兕甲又令安廣之人,佩石碣之矢,張盧生之弩。躬率君子之軍六千人,以爲中陣。

明日,將戰於江。乃以黃昏令於左軍,銜枚溯江而上五里,以須吳兵。復令於右軍,銜枚踰江十里,復須吳兵。於夜半,使左軍涉江,鳴鼓,中水以待吳發。吳師聞之,中大駭,相謂曰:「今越軍分爲二師,將以使攻我衆。」亦卽以夜暗中分其師以圍越。越王陰使左右軍與吳望戰,以大鼓相聞;潛伏其私卒六千人,銜枚不鼓攻吳。吳師大敗。越之左右軍乃遂伐之,大敗之於囿,又敗之於郊,又敗之於津,如是三戰三北,俓至吳,圍吳於西城。

吳王大懼,夜遁。越王追奔攻吳,兵入於江陽松陵,欲入胥門,來至六七里,望吳南城,見伍子胥頭巨若車輪,目若耀電,鬚髮四張,射於十里。越軍大懼,留兵假道。卽日夜半,暴風疾雨,雷奔電激,飛石揚砂,疾於弓弩。越軍壞敗,松陵卻退,兵士僵斃,人衆分解,莫能救止。范蠡、文種乃稽顙肉袒,拜謝子胥,願乞假道。子胥乃與種、蠡夢曰:「吾知越之必入吳矣,故求置吾頭於南門,以觀汝之破吳也。惟欲以窮夫差。定汝入我之國,吾心又不忍,故爲風雨以還汝軍。然越之伐吳,自是天也,吾安能止哉?越如欲入,更從東門,我當爲汝開道,貫城以通汝路。」於是越軍明日更從江出,入海陽,於三道之翟水,乃穿東南隅以達,越軍遂圍吳。

守一年,吳師累敗。遂棲吳王於姑胥之山。吳使王孫駱肉袒膝行而前,請成於越王,曰:「孤臣夫差,敢布腹心:異日得罪於會稽,夫差不敢逆命,得與君王結成以歸。今君王擧兵而誅孤臣,孤臣惟命是聽,意者猶以今日之姑胥,曩日之會稽也。若徼天之中,得赦其大辟,則吳願長爲臣妾。」勾踐不忍其言,將許之成。范蠡曰:「會稽之事,天以越賜吳,吳不取;今天以吳賜越,越可逆命乎?且君王早朝晏罷,切齒銘骨,謀之二十餘年,豈不緣一朝之事耶?今日得而棄之,其計可乎?天與不取,還受其咎。君何忘會稽之厄乎?」勾踐曰:「

吾欲聽子言,不忍對其使者。」范蠡遂鳴鼓而進兵曰:「王已屬政於執事,使者急去,不時得罪。」吳使涕泣而去。勾踐憐之,使令入謂吳王曰:「吾置君於甬東,給君夫婦三百餘家,以沒王世,可乎?」吳王辭曰:「天降禍於吳國,不在前後,正孤之身,失滅宗廟社稷者。吳之土地、民臣,越旣有之,孤老矣,不能臣王。」遂伏劍自殺。

勾踐已滅吳,乃以兵北渡江淮,與齊、晉諸侯會于徐州,致貢於周。周元王使人賜勾踐,已受命號去,還江南,以淮上地與楚,歸吳所侵宋地,與魯泗東方百里。當是之時,越兵橫行於江淮之上,諸侯畢賀,號稱霸王。

越王還於吳,當歸而問於范蠡曰:「何子言之其合於天?」范蠡曰:「此素女之道,一言卽合。大王之事,王問爲實,金匱之要在於上下。」越王曰:「善哉!吾不稱王其可悉乎?」蠡曰:「不可。昔吳之稱王,僭天子之號,天變於上,日爲陰蝕。今君遂僭號不歸,恐天變復見。」

越王不聽,還於吳,置酒文臺,群臣爲樂,乃命樂作伐吳之曲。樂師曰:「臣聞卽事作操,功成作樂。君王崇德,誨化有道之國,誅無義之人,復讎還恥,威加諸侯,受霸王之功。功可象於圖畫,德可刻於金石,聲可託於絃管,名可留於竹帛。臣請引琴而鼓之。」遂作『章暢』辭曰:「屯乎!今欲伐吳可未耶?」大夫種、蠡曰:「吳殺忠臣伍子胥,今不伐吳人何須?」

大夫種進祝酒,其辭曰:「皇天祐助,我王受福。良臣集謀,我王之德。宗廟輔政,鬼神承翼。君不忘臣,臣盡其力。上天蒼蒼,不可掩塞。觴酒二升,萬福無極!」於是越王黙然無言。

大夫種曰:「我王賢仁,懷道抱德。滅讎破吳,不忘返國。賞無所吝,群邪杜塞。君臣同和,福祐千億。觴酒二升,萬歲難極!」臺上群臣大悅而笑,越王面無喜色。

范蠡知勾踐愛壤土,不惜群臣之死,以其謀成國定,必復不須功而返國也。故面有憂色而不悅也。

范蠡從吳欲去,恐勾踐未返,失人臣之義,乃從入越。行,謂文種曰:「子來去矣!越王必將誅子。」種不然言。蠡復爲書遺種曰:「吾聞天有四時,春生冬伐;人有盛衰,泰終必否。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惟賢人乎!蠡雖不才,明知進退。高鳥已散,良弓將藏;狡免已盡,良犬就烹。夫越王爲人,長頸鳥啄,鷹視狼步。可與共患難,而不可共處樂;可與履危,不可與安。子若不去,將害於子,明矣。」文種不信其言。越王陰謀范蠡,議欲去徼倖。



勾踐二十四年


二十四年九月丁未,范蠡辭於王,曰:「臣聞主憂臣勞,主辱臣死,

義一也。今臣事大王,前則無滅未萌之端,後則無救已傾之禍。雖然

,臣終欲成君霸國,故不辭一死一生。臣竊自惟乃使於吳王之慚辱。

蠡所以不死者,誠恐讒於太宰嚭,成伍子胥之事,故不敢前死,且須

臾而生。夫恥辱之心,不可以大,流汗之愧,不可以忍。幸賴宗廟之

神靈,大王之威德,以敗爲成,斯湯武克夏商而成王業者。定功雪恥,臣所以當席日久。臣請從斯辭矣。」越王惻然泣下霑衣。言曰:「

國之士大夫是子,國之人民是子,使孤寄身託號以俟命矣。今子云去,欲將逝矣,是天之棄越而喪孤也,亦無所恃者矣。孤竊有言,公位乎,分國共之,去乎,妻子受戮。」范蠡曰:「臣聞君子俟時,計不數謀,死不被疑,內不自欺。臣旣逝矣,妻子何法乎?王其勉之,臣從此辭。」乃乘扁舟,出三江,入五湖,人莫知其所適。

范蠡旣去,越王愀然變色,召大夫種曰:「蠡可追乎?」種曰:「不及也。」王曰:「柰何?」種曰:「蠡去時,陰畫六,陽畫三,日前之神,莫能制者。玄武天空威行,孰敢止者?度天關,涉天梁,後入天一。前翳神光,言之者死,視之者狂。臣願大王勿復追也。蠡終不還矣。」越王乃收其妻子,封百里之地,有敢侵之者,上天所殃。於是越王乃使良工鑄金象范蠡之形,置之坐側,朝夕論政。

自是之後,計硏佯狂,大夫、曳庸、扶同、皐如之徒,日益疏遠,不親於朝。大夫種內憂不朝,人或讒之於王曰:「文種棄宰相之位,而令君王霸於諸侯。今官不加增,位不益封,乃懷怨望之心,憤發於內,色變於外,故不朝耳。」異日種諫曰:「臣所以在朝而晏罷,若身疾作者,但爲吳耳。今已滅之,王何憂乎?」越王黙然。時魯哀公患三桓,欲因諸侯以伐之;三桓亦患哀公之怒,以故君臣作難。哀公奔陘,三桓攻哀公,公奔衛,又奔越。魯國空虛,國人悲之,來迎哀公,與之俱歸。勾踐憂文種之不圖,故不爲哀公伐三桓也。



勾踐二十五年


二十五年,丙午平旦,越王召相國大夫種而問之:「吾聞知人易,自

知難。其知相國何如人也?」種曰:「哀哉!大王知臣勇也,不知臣

仁也;知臣忠也,不知臣信也。臣誠數以損聲色,滅淫樂奇說怪論,

盡言竭忠,以犯大王,逆心咈耳,必以獲罪。臣非敢愛死不言,言而

後死,昔子胥於吳矣。夫差之誅也,謂臣曰:『狡免死,良犬烹,敵

國滅,謀臣亡。』范蠡亦有斯言。何大王問犯『玉門』之第八,臣見王志也。」越王黙然不應。大夫亦罷。

哺其耳以成人惡。其妻曰:「君賤一國之相,少王祿乎?臨食不亨,哺以惡何?妻子在側,匹夫之能自致,相國尙何望哉!無乃爲貪乎?何其志忽忽若斯?」種曰:「悲哉!子不知也。吾王旣免於患難,雪恥於吳。我悉徙宅自投死亡之地,盡九術之謀,於彼爲佞,在君爲忠,王不察也,乃曰:『知人易,自知難。』吾答之,又無他語,是凶妖之證也。吾將復入,恐不再還,與子長訣,相求於玄冥之下。」妻曰:「何以知之?」種曰:「吾見王時,正犯玉門之第八也,辰剋其日,上賊於下,是爲亂,醜必害其良。今日剋其辰,上賊下止。吾命須臾之間耳。」

越王復召相國,謂曰:「子有陰謀兵法,傾敵取國九術之策,今用三已破彊吳,其六尙在子,所願幸以餘術,爲孤前王於地下謀吳之前人。」於是種仰天歎曰:「嗟乎!吾聞大恩不報,大功不還,其謂斯乎?吾悔不隨范蠡之謀,乃爲越王所戮。吾不食善言,故哺以人惡。」越王遂賜文種屬盧之劍,種得劍又歎曰:「南陽之宰而爲越王之擒!」自笑曰:「後百世之末,忠臣必以吾爲喩矣。」遂伏劍而死。

越王葬種於國之西山,樓船之卒三千餘人,造鼎足之羨,或入三峰之下。葬七年,伍子胥從海上穿山脅而持種去,與之俱浮於海。故前潮水潘候者,伍子胥也,後重水者,大夫種也。

越王旣已誅忠臣,霸於關東,從瑯邪,起觀臺,周七里,以望東海。死士八千人,戈船三百艘。居無幾,射求賢士,孔子聞之,從弟子奉先生雅琴禮樂奏於越。越王乃被唐夷之甲,帶步光之劍,杖屈盧之矛,出死士,以三百人爲陣關下。孔子有頃到,越王曰:「唯,唯,夫子何以敎之?」孔子曰:「丘能述五帝三王之道,故奏雅琴以獻之大王。」越王喟然歎曰:「越性脆而愚,水行山處,以船爲車,以楫爲馬,往若飄然,去則難從,悅兵敢死,越之常也。夫子何說而欲敎之?」孔子不答,因辭而去。

越王使人如木客山取元常之喪,欲徙葬琅邪。三穿元常之墓,墓中生熛風,飛砂石以射人,人莫能入。勾踐曰:「吾前君其不徙乎?」遂置而去。

勾踐乃使使號令齊、楚、秦、晉皆輔周室,血盟而去。秦桓公不如越王之命,勾踐乃選吳越將士西渡河以攻秦。軍士苦之,會秦怖懼,逆自引咎,越乃還軍。軍人悅樂,遂作『河梁之詩』。

曰:「渡河梁兮渡河梁,擧兵所伐攻秦王。孟冬十月多雪霜,隆寒道路誠難當。陣兵未濟秦師降,諸侯怖懼皆恐惶。聲傳海內威遠邦,稱霸穆桓齊楚莊,天下安寧壽考長。悲去歸兮何無梁。」自越滅吳,中國皆畏之。



勾踐二十六年


二十六年,越王以邾子無道而執以歸,立其太子何。冬,魯哀公以三

桓之逼來奔,越王欲爲伐三桓,以諸侯大夫不用命,故不果耳。



勾踐二十七年


二十七年冬,勾踐寢疾將卒,謂太子興夷曰:「吾自禹之後,承元常

之德,蒙天靈之祐,神祗之福,從窮越之地籍,楚之前鋒,以摧吳王

之干戈。跨江涉淮,從晉齊之地,功德巍巍。自致於斯,其可不誡乎?夫霸者之後,難以久立,其愼之哉!」遂卒。

興夷卽位一年卒,子翁;翁卒,子不揚;不揚卒,子無彊;彊卒,子玉;玉卒,子尊;尊卒,子親。自勾踐至于親,其歷八主,皆稱霸,積年二百二十四年,親衆皆失,而去琅邪,徙於吳矣。

自黃帝至少康十世,自禹受禪至少康卽位六世,爲一百四十四年,少康去顓頊卽位,四百二十四年。

黃帝→昌意→顓頊→鯀→禹→啓→太康→仲廬→相→少康→無余→

無壬(去無余十世)→無擇→夫譚→元常→勾踐→興夷→不壽→不揚→無彊→魯穆柳有幽公爲名,王侯自稱爲君→尊→親,失琅邪,爲楚所滅。

勾踐至王親,歷八主,格霸二百二十四年。從無余越國始封,至餘善返越國空滅,凡一千九百二十二年。


    大德十年歲在丙午三月音註

   越六月書成刊板十二月畢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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